第三章(第2/12页)

“应该给他洗个澡。我也有点闻不得那种气味,”汪小姐答道。

我照了X光回来,杨大夫正在病室里给第二床换药。病人没有坐起来,却扑倒在床上。杨大夫的手一动,他就哼一声。药换过了。杨大夫问他:“你今早晨吃过什么东西?”

“稀饭,”老人含糊地回答。第三床马上替他接下去:“他吃了半碗稀饭。”

“半碗稀饭哪里够!你儿子给你送鸡汤来没有?”杨大夫又问。

“我吃素。”

“吃素没有用。我喊你吃什么,你就得吃什么!不然,我治不了你这个病!”杨大夫命令地说。“你儿子来,你记住要他给你炖鸡汤送来。”

话刚说完,病人的儿子就进来了。他右手提了一副生猪肝,左手拿着一个大的洋磁漱口盅。他站在床前,杨大夫抬起头看见他,便对他说:“你来得正好。鸡汤送来没有?”

这个中年人怔了一下,过后便把猪肝提得高高的,一面回答道:“我买了新鲜猪肝来。我就去煮汤给他吃。”

杨大夫皱了皱眉,微微摇着头,低声说:“单吃一点猪肝哪里够?你每天至少得给他送两碗鸡汤来。”

儿子露出了苦笑,声音略带战抖地说:“我实在负担不起。为着他这场病,我已经花了一万多罗,钱还是借来的。要再借,我也没有办法了。”

“那么你给他输血罢,这是不花钱的,”杨大夫稍稍带一点不快地说。

儿子吃了一惊,害怕的表情立刻罩上脸来。他略带慌张地说:“我贫血,头晕,我不能输血。”

“你不用怕,我还没有验过你的血,”杨大夫说,“还不晓得你的血型对不对。”她怜悯地微笑了。

那个中年公务员似乎知道跟大夫争论对自己不会有好处,便把眼光掉到猪肝上面,自语道:“我去把猪肝煮给他吃。”他转身往外面走了。

杨大夫也默默地走到条桌那边去。她一直坐在条桌前做事情。(汪小姐有时坐在她旁边写字,有时到某一张病床前去看看。有时又到外面去。)后来那个儿子拿着漱口盅进来了。他把它放在方木柜上,过后又拿起它来,把汤倒在一个饭碗里,一面俯下头对病人说:“猪肝汤来罗,我里头还冲了两个鸡蛋,你多吃点罢。大夫的话,你该听见了。我这样瘦,哪里还有多的血?你不要跟我为难罢。”

“我吃素……”病人固执地说。

“你吃素!现在你还要吃素,你就是要我的命。你是不是自己不想活,也不要别人活!”儿子着急地说,苍白色的脸变红了。他绝望地抓自己的头发。我想他会哭罢。但是他并没有哭出来。

他的父亲一声不响,索性连哼也不哼了。他仍旧站在床前等候父亲的答话。忽然那个老人痛苦地叹了一口气。“你让我死罢……”老人断断续续地说。

“不!”儿子吐出这一个字,他立刻埋下头,用手帕盖住脸,大声擤起鼻涕来。过后他又走出去了。大约过了十多分钟,他才慢慢地从外面进来,先去洗了手,然后到他父亲的病床前,他站在床脚边呆呆地望着病人的脸,他好像不敢走近枕头边去似的。

杨大夫过来了,她一本正经地对那个儿子说:“我看他身体太差,非输血不行。”

儿子恐惧地向后退了一步,他似乎害怕杨大夫马上就抓他去输血似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杨大夫站在他的面前,温和地说:“你不要怕,你不肯输血,你就拿出五千块钱买血罢。”

“五千块,我哪里来的钱啊?”儿子做出要哭的样子说,“一家五口人还要吃饭……”

“那么你自己输血也好,等一会儿我给你验血。我给你担保,不会有危险,”杨大夫微微皱起眉头说。

“我每天要到局里办公,又要到医院来。我一家人就靠我这点薪水吃饭……”儿子唠唠叨叨地分辩说。可是杨大夫已经掉转身子走了。他有点失望、扫兴,好像他知道自己没有得到任何一个人的同情似的。他带着求助的、诉冤的表情向四周看。他的眼光触到第三床的眼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