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月二日(星期五)

“起来,洗脸!”一个粗暴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着。我吃惊地睁开眼睛,我醒了。一个黑影在我面前晃了一下。电灯光刺痛我的眼睛。眼角的睫毛由于眼屎粘在一起了,痒得我难受。我伸手去揉眼睛。

条桌前电灯非常亮。病房里有一种好像可以触摸但是不大刺鼻的臭气。有一些起伏的鼾声。窗外一片蓝色(一部分的窗户是整夜开着的),天还没有亮,麻雀嘈杂地在外面叫起来。我看我四周的病床,第八床站在床前穿外面衣服。第三床已经坐起来,侧着身子,用两只手在绞千方木柜上脸盆里的一张脸帕。第六床正用他唯一可以活动的右手拿着一张带水的脸帕在自己的脸上乱擦(脸盆放在床沿上)。老李走过来,把这个脸盆拿走了。他转过头看我一眼,问道:“洗脸吗?”

“好,”我应了一声,接着打一个呵欠。

老李把脸水送来了。是一个画着花鸟的洋磁脸盆,可是洋磁快脱落尽了。一眼望去,仿佛一盆灰黑的水,其实水倒是干净的,温温的并不烫,对我正合适。我匆匆地洗了脸,又用我带来的茶杯,从茶壶里倒了昨晚剩下的凉开水,漱了口。屋里人声逐渐增多,这时好像整个病房都醒过来了。

窗外蓝色已经褪尽,天亮了。

“老李,大便盆!老李,脸水!”好像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叫。

“就来,就来,我只有一双手啊!”老李大声答应着。

他虽然接连地这样答应,可是叫的人还是不停地在叫。也没确人干涉他们,或者伺候他们。就只有老李一个人在病房里乱跑。那个穿红毛线衫的看护小姐先前到外面去了,现在又同另一个穿蓝绒线衫的小姐说着话进来。她们在条桌前立了一会儿。蓝衣小姐出去了。红衣小姐拿着那个插满温度表的洋磁杯子向着我们的病床走来。

试表,验脉搏,问大便,——这是应有的早课。以后便是早餐的时刻。我看表,还不到六点钟,这么早!或者是我的表走得慢?

早餐只有稀饭,是由厨房里的工友端着木盘送来的。稀饭来了好几分钟,才有人端菜来:一碗煮豆子,除了咸外,别无滋味。我吃了一碗白稀饭,便不想再吃了。可是我惊奇地看见第六床一连吃了三碗,最后一碗是红衣小姐过来拿碗去给他添的。我看清楚了她的面貌。长长脸,高高的鼻子,有点儿像我的一个亲戚,但是看起来她比我那个亲戚和善些。

开过早饭后,静了好一会儿,忽然进来了五六个看护小姐,全是一个式样的滚蓝布边的白衣和白头布。红衣小姐办了交代,挟着一本书走了。

她们在条桌前低声谈笑一会儿,便把口罩戴上,我知道铺床的工作就要开始了。又有人在叫老李拿“大便盆”。但是老李的影子早已不见了。我想出去找寻厕所。我穿好衣服,下了床,向着门口走去。

我刚走到门前,看见一个工友模样的年轻麻脸人,拿了一把扫帚进来,我便请他给我指点去厕所的路。他告诉我:顺着窗下向右走,走过一道门,再走过“开刀房”旁边,就看得见厕所。它是在一棵大树脚下,和“太平房”是并排的。

我不需要他说得这样详细。可是他偏偏提到“开刀房”和“太平房”两个可怕的地方。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我忽然打了一个冷噤。难道我到这个时候还想退缩吗?

这是一个阴天,早晨相当凉。但是空气扑到脸上,使人觉得新鲜,舒服。天井里芍药正开着花,还有一条石板路通向后院,我便沿着这条路走去。

我跨过门槛,发觉自己站在厨房门前了。那里静静的没有人。我探了头进去看,地方相当宽,很干净,灶上坐着两把铜壶,和一个大的铜器具(我不知道应该称它做什么)。我听见脚步声,便回转身,原来老郑进了厨房。他看我一眼,对我说:“要开水吗?就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