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12页)

“啊,还没有请教贵姓?我姓沈,三点水的沈,”他好像害怕我马上走出门去,连忙用话来留住我。

“久仰,久仰。敝姓陆,”我从没有对人说过这种客套话。这次却很自然地说了出来,我是存心讽刺他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地打扰我呢?我逃出门外去了。

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朗了。灰云已经褪去大半,让蓝空露出脸来。阳光照在树梢。我立在树下,仰头一望,觉得眼睛非常舒适,我畅快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我不过在病室里躺了半天工夫,却仿佛和这样清新的空气分别了几个月似的。

我在大树四周踱了一会。我还不觉得怎么累。我又立在树下,望着开刀房,因为那间屋子的门打开了,一个护士从里面出来,随手关上门,转到后面去了。门仍然关得紧紧的,我什么也看不见。护士的白衣刚刚隐去,从屋后又转出一个女人来。她也穿白衣服,但那是外套似的大夫的工作衣,她没有扣上钮扣,让衣服敞开,当胸露出浅灰色的旗袍。

我第一眼就看出她是杨大夫。身子结实,不算矮,胸部发达,她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颇像一个豪爽的男人,不同的是她的胸部随着她的身子微微颤摇着。

她向着我走来。她走到我的身边了,我还以为她不会认识我,我没有打算招呼她。可是她却对我微笑,大大方方地问了一句:“怎么,你起来了?”

“病室里空气不大好,我出来走走,”我带笑答道。

她站在我面前,两只大眼略带注意地望着我,温和地说。“早晨出来散散步也好,不过不要走多罗。昨晚上睡得好罢?”

“睡得好。可是天没有亮就给人喊醒了。我觉得病人不必起得这么早。应该让他们多睡一会儿……”

“这是医院里的规矩。其实病人整天躺在床上,随时都可以睡的。而且晚上查过病房就是睡眠时间,不会睡眠不够,”她笑着反驳道。她正要转身走开,我连忙用话留住她。

“杨大夫,你看我开刀不会有危险罢?”我问道,这个疑问并不是我当场随便找来,它先前还烦扰过我的心。

“不会,不会!”她说着把头用力摇了两摇,她那堆浓发在我的眼前晃了两晃。“上个月我们还医好一个,就是冯大夫开的刀。不会有危险的。你不要怕。”

“我不怕,我不怕,”我说着偷偷地望着她那对黑黑的、和善的大眼睛,我的疑惑被她的话一下子消除了。她不像是会说假话的,并且看相貌,她是一个直爽的人。

“明天星期六,你可以照X光,”她又说,“下星期就可以开刀。你早点进去罢。记住不要多动啊!”她笑着对我微微点一下头就走了。

我觉得心里很轻松,看了看地上摊开的阳光,又仰起头吸入了一大口空气,我也离开了这棵大树,我回到病室去了。

我踏上石阶,跨进门槛。靠着两边柱头放得有脸盆架,我便走到右边一个脸盆架前面洗了手。我回到第五号病床去。我经过第十一床的时候,我看了那个病人一眼。他正睡得昏昏沉沉的,头偏向右边,下巴靠着肩头,眼睛闭着,嘴半张开,急促地在吐气。一张圆圆脸,紫红的脸色,一脸健康相,完全不像一个病人。

我的床已经铺好了,干净,整齐。我很满意,便脱去外面衣服,钻进被里去了。

胡小姐和一个戴眼镜的小姐正在铺第六号病床。那个小姐大概是广东人,讲不好普通话。她对第六床说:“你大小便要当心。你又把被单弄脏啦。你懂不懂我的话?”

“我不方便呀!”第六床着急地说。他的脸色一直是红黄的,但是他的眼角却显得更往上竖了。

“你讲什么?”那个戴眼镜的护士向他略略埋下头,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