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12页)

“我说我不方便呀!”第六床显得更着急了,他伸出他那只光着的右膀。站在他右边的胡小姐连忙说“不要动!”,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刚刚叠好的被单又弄乱了。他把膀子从肘拐弯曲着,在脸上晃了两下,他用力说:“我一只手不方便呀!”

“手放回去!”胡小姐说,她拿着他的膀子放回到被里去了,然后又把被单拉平。

“不要再动啦,你再动,我就不管了,”胡小姐教训似地说。

“我晓得,”第六床短短地答道。

两个护士抱着换下来的旧被单,拿着刷子等等走开了。我听见那个戴眼镜的护士问胡小姐:“他是哪里的人?讲话好难懂!”

“他是浙江人。不过你的话也不大好懂,”胡小姐笑答道。

“张小姐讲的是广东官话,毛闷台(没问题)啊!”第九床插进来,开玩笑地说。两个护士也笑了。

“洪文全,你少调皮啊,等会儿打起针来,你又要叫苦的,”胡小姐转过头装出威胁的样子说。

“不叫,不叫,”第九床故意点头陪笑道。他好像还要讲话,但是忽然叫出了一声“哎呀!”便伸起手去摸头。

“哪样?哪样?”胡小姐连忙回转身跑到他面前去,吃惊地问。一只麻雀“扑——”的一声从第九床的头上飞到窗外去了。

第九床取下手来,一手的脏东西。“岂有此理!偏偏屙到我头上。”他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他跳下床来侧着身子在方木柜里拿草纸。

“这是报应,洪文全,你以后还调皮嘛,”胡小姐高兴地笑道。

“在第四病室住久了,不调皮也学会调皮了,”第九床接嘴说。好几个病人都忍不住笑了。

胡小姐已经转身走了,听见这句话,又回来对第九床说:“洪文全,你不要这样说。讲老实话,这个医院就是第四病室里讲话可以随便点。汪小姐人很和平,脾气是很好的,只要吵得不太厉害,她不会来干涉……”

“是,是,我知道,”第九床要笑不笑地说。

“你不信,你到第三病室去看看,那里也是一样的外科病室啊,”胡小姐起劲地说。

“第三病室,那是女病室啊,”第九床笑着说。

“女病室不是一样吗?女人跟男人有什么不同?”胡小姐大声反驳道。众人笑了起来。

“胡小姐,胡小姐,”忽然有人大声叫起来。声音对我是陌生的。但是我看见了那个人。是第二床,他正坐在床上。脸孔长得像马脸,年纪大约四十岁。

“哪样?”胡小姐转过身,就隔着两张直放的床(十一床和十二床)问道。

“我今天出院了,请你给汪小姐讲一声,叫‘入院处’早点结账,”第二床说。

“好,你现在就走?”胡小姐再问。她马上加一句:“现在‘入院处’还没有办公。”

“我下午走,我屋里人要来接我,”他带笑地答道。

“好的,”胡小姐答道。

“老苏,听见没有?人家出院有屋里人来接。你出院怎么样?”第八床带笑对第三床说。他那张猴子脸有趣地摇来摆去。两只蝴蝶翅膀仍旧耸在他的头发上。

“有你作伴还不是一样,”第三床抬起头来,把半个身子靠在壁上,伸手摸了一下他那突出的嘴唇,笑道。

“你这简直是胡说。怎么会是一样?你就是跟我出院罢,进了城,来得及,找个茶馆,吃杯茶。来不及,说声:‘后会有期,’就各自东西了。各人还要去找各人的住处。哪里比得上有家室的人!”第八床说。

“你们不要多讲话,大夫就要来罗,”胡小姐过来警告地说。

第八床伸了伸舌头,做个滑稽的怪相,就不作声了。第九床轻轻地笑了两声。病室里稍稍安静了片刻。一只小鸟的扑翅声很清楚地送进我的耳里。一个黑黄的影子在空中一晃。接着那只麻雀就站在梁上吱吱喳喳地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