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2页)

“不是,我顺便看看,”我勉强笑着说。我看见他又在望我,便客气地加一句:“现在你上班吗?”

“我是一至八,现在是老张的班,”他答道。我想,老张一定是那个对我提起“太平房”的工友。

“你们一天也够辛苦啊,”我用了同情的声调说。

“那不是!一个人每天八点钟伺候一个病房,倒屎倒尿都要来,还要上街买东西。有时候还要抬死人!这点工钱也不容易挣啊,”他对我发起牢骚来了。

“这倒是真的。不过仗打完,情形就不同了,”我安慰他说。

“都是这样说,不晓得将来是不是这样的,”他带一点儿疑惑的神情说。

“厕所在后面罢,”我不想同他再讲下去了,便短短地问这一句。

“转出去,就是,”他点点头说。就在这个时候第八床从我的身边走过,他一定也是到厕所去的。他穿着布衬衫,灰布背心,浅黄色短裤,衬衫的襟还露在外面。他一蹦一跳地走过去了。

我跟着他走去。走出这短短的过道,我见到一片空地,但是一些树木和房屋阻止了我的视线。我第一眼就看见开刀房。那是新盖的玻璃屋子。玻璃窗被白窗帷遮掩了,人看不到房内的情形。黄色的木门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小牌子,上面写着“手术室”。我不由自主地望着那道紧闭的门,我想:有一天它会为我打开的。我为什么要望着它呢?我不能说。并且我也不能说我是不是希望那一天早些来。我只知道我盼望那样的一天早过去。

我看见厕所了。它不是在大树的脚下,它倒在大树的后面,离大树有四五步光景。从我这一面看,应该说是在它的左边,有三间黑漆的木造平房,大门关得紧紧的,也看不见有窗户。它们和厕所之间还隔着一块草地。我不知道它们中间哪一间是“太平房”,或者全是。

厕所的门正对着我。我进去了。里面很干净,似乎比病房还少臭气。一条长长的宽沟和突起的一块一块的方的踏脚石。那不是真石头,却是用水门汀做的,数目大约在十六七八之间,我没有数过它们。在踏脚石中间的小坑里洒得有石灰。我在这些踏脚石中间拣了两块站定了蹲下来,凑巧就在第八床的旁边。他比我更靠里。靠外还蹲着三个人,好像都是大夫,但是很快地他们全出去了。只剩下我和第八床。他忽然问我:

“你带了草纸吗?”

我奇怪他为什么问我这句话。难道他向我讨草纸?不然……这不是一句陌生人交谈时的客套话!

我摸摸衣袋,只有一张草纸。我又摸另一个衣袋,再也没有了。我拿着唯一的一张草纸给他看,我没有用话回答。

“我不要。我怕你没有。这里头草纸也是要自备的,”他摇摇头说,古怪地笑起来。

“那么我没有买草纸又怎么办?可以向医院要罢?”我半奇怪半着急地问他。

“你自己出钱买。合作社有的是。合作社上午开两个钟头,下午开两个钟头,就在第四病室外面那个院子,走出第四病室外面那道门就看得见。你进来时候一定走过。”

“我没有看见。”

“那么一定是没有开门。你几点钟进来住院的,上午吗下午?”

“下午,大概一点钟光景罢,”我回答。

“你什么病,割盲肠吗?”

“不是,是割胆囊。”

“这种病倒没听见讲过。是大手术罢?”

“其实也普通。开起刀来,多半算大手术,”我停了一下,才答道。

“我是医眼睛,又说扁桃腺发炎,现在差不多全好罗。你开刀,不晓得是半身麻醉还是全部麻醉?我倒奇怪,割掉胆囊,人会不会变得胆小?”他不停地霎着眼睛说。

我不愿意别人向我提起开刀的话,我有点儿害怕。他这几句带玩笑的话听来,更叫人耽心。我只短短地回答一句,“不晓得,”就站起来,准备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