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2/4页)

都说没有父母孩子照样长大。而我家呢,正因为有父母孩子才长不大。我这个做父亲的很悲惨,连孩子的存钱也花得精光。

炉边的幸福。为什么我做不到呢?实在有些无地自容。炉边让我觉得害怕。

下午三四点钟,工作告一段落,我起身从桌子抽屉里拿出钱包,大致查看了一下,就揣进腰包,默默地披上外套出了门。外面孩子们在玩耍,我的孩子也在其中。孩子忘记了玩耍,正面对着我,仰头看着我的脸。我也朝下看着孩子,两人都默默无语。我偶或从袖兜里拿出手帕,使劲儿给孩子擦一擦鼻涕,然后便迅速地迈步朝前走去。孩子的零食、孩子的玩具、孩子的衣服、孩子的鞋,这些都需要花钱去买,而我却朝着将这钱一夜之间变成纸屑的地方快步如飞。这就是我别离孩子的情形,一旦外出,有时两三天也不回家。父亲不知在何处为着道义在游乐,想着地狱在游乐,豁出性命在游乐。母亲死了心,背着最小的孩子,手里牵着大孩子,把书拿到旧书店去卖。因为父亲不给母亲留下什么钱。

就这样,说是今年四月份孩子又将诞生,本来就很少的衣服大半毁于战火,即将出生的孩子的襁褓、被褥、尿布全无着落。母亲呆呆地只顾叹气,而父亲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匆匆外出了。

就在刚才,我写下了“为着道义”游乐,道义?还在说蠢话。你不就是个连生存资格都不该有的重度放荡癖患者吗?还说道义呢,所谓做了坏事反而盛气凌人,莫非就指这个吧。

这好比盗贼也有三分理,可是我心底的白绸子上仿佛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这是些怎样的文字,我也读不懂。比如,十只蚂蚁从墨汁的海洋中爬上来,然后在白绸子上发出细微的响声爬动着,像是在散布着细密的、琐碎的墨汁的脚印,正如一种幽幽的、发痒的文字。如果我能全部读懂这些文字,我就能向大家解释清楚我在这种场合的所谓“道义”的含义,但这实在太烦琐、太困难。

我绝非想用这种比喻含糊其词。具体向大家说明这些文字,不但困难而且危险。稍有差错,听起来就像令人作呕的虚荣的咏叹,或是变成让人难以置信的厚颜无耻的诡辩,抑或堕入淫词邪教的笔端以及那些吹牛行骗的人们救国政论的陷阱。

我确信这些肮脏的虱子的本质,和在我心底的白绸子上写下的好似蚂蚁脚印的文字截然不同,但是我还是无法说明,而且如今我也不想说明什么。虽然听起来道貌岸然,但我还是觉得,不到花开的时候,是无法弄清楚的。

今年正月十日前后的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老婆对我说:

“今天待在家里行吗?”

“为什么?”

“可能有配给大米呢。”

“我去领吗?”

“不。”

老婆两三天前感冒,咳嗽得厉害,这我是知道的。我虽然觉得让这位半个病人去背配给的大米,到底有些太无情了,但是让我自己置身于那领配给米的队列中,也实在麻烦。

“你行吗?”

我问。

“我去领大米,可带着孩子去不好办,你留在家里看孩子。光是米就很重。”

老婆眼里闪着泪光。

她肚子里怀着孩子,背上背一个,手里又牵一个,加上患感冒,要背负将近一斗的米,这种困难,即使没看到她的眼泪,我心里也明白。

“行,那就待在家里好了。”

接着约莫过了三十分钟。

“有人吗?”

大门口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我出去一看,是三鹰的卖关东煮[3]小吃店的女招待。

“前田小姐来了。”

“啊,是吗。”

我已经把手伸到房间门口墙壁上挂着的和服外套上了。

事情来得突然,我想不起适当的谎言,对隔壁房间的老婆什么也没说,披上外套,乱翻一通桌子抽屉,没找到多少钱,就把今早杂志社刚寄来的三张邮政小额汇兑,连同信封一起揣进了外衣口袋,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