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以撒对父亲亚伯拉罕说:父亲!亚伯拉罕回答:我儿,我在这里。——《创世纪》二十二之七

为道义牺牲自己的孩子,这在人类诞生伊始,就曾经发生过。被称为信仰之祖的亚伯拉罕,为了自己所信奉的道义而欲杀其子,这件事被载入《旧约·创世纪》而闻名于世。

耶和华想试验亚伯拉罕,对他说:

亚伯拉罕!

亚伯拉罕回答说:

我在这里。

耶和华说:

请你带着儿子,就是你深爱的独生子以撒,到那座山顶上,把他献给燔祭[1]。

亚伯拉罕清早起来,给驴备上鞍,载着心爱的独生子以撒,来到上帝指示他的山麓,然后将以撒从驴背上放下,让他背着燔祭用的柴,自己拿着火种和屠刀,两人一同开始登山。

以撒对父亲亚伯拉罕说:

父亲!

亚伯拉罕回答道:

我儿,我在这里。

以撒对父亲说:

火种和柴都有了,可是,献给燔祭的绵羊在哪里呢?

阿拉伯罕说:

我儿,上帝自会预备燔祭的绵羊。

两人一同往前走,终于来到了山顶。

亚伯拉罕在那里筑了坛,摆上柴,将儿子以撒绑起来,把他放在坛的柴上。

亚伯拉罕伸手拿起屠刀,要杀儿子。

这时,耶和华的使者从天上呼叫他道:

亚伯拉罕!

亚伯拉罕!

他回答说:

我在这里。

使者说:

你的手放开孩子,

一点也不要加害他。

现在我知道你是敬畏上帝的了,因为你连独生的儿子也不惜让他为我牺牲。

云云。看来以撒最终免于被父亲杀害,可是,亚伯拉罕为了表示信仰的坚定,竟毫不踌躇地要杀掉自己的独生儿子。

无论东方还是西洋,也无论信仰什么,道义的世界总是悲哀的。

我看《佐仓宗吾郎一代记》[2]这部电影是在七八岁的时候。我至今难以忘记影片中宗吾郎的魂灵惩治恶吏的场面,还有那在雪天里和孩子分别的场面。

宗吾郎终于决意直接上诉,在一个雪天里启程了。孩子们从家里的格子窗探出脑袋,依依难舍地哭着、喊着同父亲告别。宗吾郎用斗笠遮住自己的脸,登上了渡船。漫天的雪花如同暴风雪一般。

七八岁的我,看着这部电影流下了眼泪,不是因为同情那些哭喊的孩子,而是想到宗吾郎为了道义不惜舍弃自己孩子时的同痛楚,心里难以忍受。

从那以后,我再也忘不掉宗吾郎了。甚至有一种预感,自己在活下去的过程中,必定会三番两次涌现像宗吾郎和孩子离别时那样痛苦难耐的思绪。

在我迄今将近四十年的生涯里,幸福的预感多半不能实现,而不祥之念几乎都变成了现实。同孩子别离的事岂止两三次,短短几年间里,几乎每隔一天就会有一次,颇为频繁。

只要我不存在,周围的人至少可以平平安安地活着。不是吗?我今年已经三十九岁了,至今依靠自己的文笔挣得的全部收入,都浪费在自己一个人的玩乐上了,这样说一点都不过分。而且,这种玩乐很轻薄,对于自己来说,就像喝着地狱的苦酒,或者同既可憎又可怕的女鬼进行搏斗时的情形,丝毫没有一点快乐可言。那些和我一道玩乐,享受过我的宴请的相知也胆战心惊,完全快乐不起来。到头来,我尽管花掉了全部收入,也无法让任何人欢喜。就连老婆要买一个炭炉,也会责备说“这个多少钱?太浪费了”之类的话,我就是这么一个随心所欲的丈夫。尽管自己十分清楚这样做不好,可是就是改不掉这个坏毛病。战前就这样,战时也是这样,战争结束了还是这样。我从出生到现在,或许得过一场久治不愈的大病。刚一出生,就住进了类似疗养院的地方,一直过着充分的疗养生活,所需费用相当于至今为止花掉的烟酒钱的一成,可谓是个花钱没有边际的重病患者。我们家族因为出了我这号病人,亲属们都无一例外地日渐消瘦,仿佛在一点点缩短寿命。死了才好。写些无聊的东西,还说是佳作啦什么的,轻薄得就想受人吹捧,以至消磨亲人们的寿命,这样的人难道不是让人深恶痛绝的大恶人吗?干脆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