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悲剧中提纯李煜(第5/8页)

他可以尽量不回忆,却无法做到不做梦。梦还是泄露了他的秘密。

在这个春色将尽的早晨,小院中的囚徒从梦里醒来,他是被冻醒的。其实,春寒早已过去,炎夏即将来临,可是词人的孤衾寒枕,根本无法抵挡哪怕是一点点凄凉,因为,他内心的辛酸已经太多太多了。词人不想说,梦里自己又经历了什么,但是,“一晌贪欢”却已经清楚地告诉我们,那挥之不去的,是对永恒的故国的离思,是无法遏阻的思念。可是,现在的词人,却不再是那个年轻潇洒、无忧无虑的少年天子了。一个“客”字凝聚了词人多少无奈和悲凉?李煜知道,自己哪里是什么座上“客”,但是又怎么敢直说自己只是一个囚徒?

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能清楚地表白,这时的李煜,其实已经连囚徒都不如了。

李煜此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中主李璟那首著名的《摊破浣溪沙》了。在那首词里,父亲曾经写道:“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可是父皇哪里知道,有那么一天,连凭栏思念都成了一种奢侈!东南是如此的遥远,就算目力用尽,眼光的尽头也无法达到那曾经熟悉的亲切河山;就算眼光能够穿透崇山峻岭,得见那三千里地山河,难道不更是平添无数的悲凉和哀伤吗?两百年后,词人辛弃疾在自己的《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里也这样写道:“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肠断处。”思念无法遏阻,但却又不敢直面思念的悲凉,也许只有身处其间的词人才能体会吧。

春天将尽,可是,自然的春天总是在沉着地轮回,明天,春天还会如约再来,而词人的春天,却跟着城破时的那个冬季远去了,从此不再回来。时间的流逝将故国从时间和空间上拉得离词人越来越远,流水落花,故乡不再,词人从天上跌落到人间,但是,词人的精神却开始直升入天空。

人生长恨水长东

——春天有多远?

——不远,因为它刚刚离去。

——春天有多远?

——很远,因为它离去了,就再不回来。

美好的东西,似乎总是那样匆匆逝去,如春天刹那的芳华。人生的春天,似乎也只有在逝去之后,才能更真切地感受到吧。去国怀乡,日夕以眼泪洗面的词人,只能用自己悲凉的目光,承受这朝来的寒雨,晚来的悲风。

经历了这样巨变的词人,痛苦之深、之切,是可想而知的。但是,最大的痛并不是痛本身,而是痛苦无法言传,无法倾诉。于是,痛苦只能在词人心中深埋,慢慢发酵,变成一瓮浓得化不开的苦酒,又唯独只倾进词人已经苦不堪言的内心。

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陈子昂在悲情上涌的时候,还可以登上幽州台,对着这空廓的天地和更加空廓的历史发出自己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吼,可是,李煜却无法怒吼,甚至连低语都不敢。不必责怪这个被逼上帝位的书生,更不必责怪他为何丢失了河山,成为南冠楚囚,他只是命运之神手里一颗渺小的棋子,被别人在棋盘上移来移去,他的坚守和失去都只是命运的安排,他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在静静的夜里,寂寞的词人只有这样,气断声吞,独自登上这同样寂寞的小楼,让一弯残月与自己为伴,用孤单来浸透这已经无法言传的孤单吧。

沦为囚徒的李煜,在汴梁最后的日子里,要忍受的不仅是皇帝的猜忌和迫害,还有太宗对小周后美色的垂涎,更有以前大臣对自己的凌辱。

张洎曾是南唐大臣,在金陵被围之时,李煜曾经派他和徐铉一起到汴梁乞和。张洎借着这个机会与宋朝大臣深相接纳,为自己预先找好后路,南唐灭亡之后,他就担任了大宋的太子中允。李煜降宋之后,生活拮据,而张洎多次借故向他索要财物,无奈之下,李煜把自己的白金颒面器(一种洗脸盆)都送给了张洎,可是张洎仍然不满足。(《续资治通鉴·卷第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