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代的上海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

——周璇,《夜上海》

1990年的冰淇淋蛋筒

1990年暮春,大学临毕业,四个外地同学最后一次骑单车去外滩。我们从五角场骑到中山东一路,那里的东风饭店一楼刚刚开出全上海的第一家肯德基,里面花花绿绿的都是赶时髦的年轻人,我们用一天的伙食费买了平生的第一只冰淇淋蛋筒。然后,几个少年人就跑到马路对面,黄浦江沉静东流,岸堤的水泥防洪坝前全是一对一对谈恋爱的人,男的穿着蓝色工作服,女的大多梳辫子,这就是很出名的“情人墙”,我们在后面吹口哨,引来一梭子一梭子嫌弃的眼光。

我们在外滩吹口哨的那一刻,大概是上海100年来最落寞的时候。

国营工厂全面萧条,全城有80万濒临下岗的纺织女工,浙江、江苏一带的乡镇企业几乎挖走了一半的工程师,他们偷偷地卷走工厂里的图纸,到了星期天就跑出城去赚外快。市井风貌枯燥陈旧,“如果在上海街头拍40年代的电影,几乎不用搭影棚”。说这话的人是陈云,他是青浦人,1949年以后,就是在他的领导下重构了上海的国民经济,并将这种命令型的计划经济模式推广到了全中国。

然而,黄浦江的命运也是在1990年突然拐了一个弯。

这年2月,在上海过春节的邓小平提出“开发浦东,打上海这张‘王牌’”,他说:“我的一个大失误就是搞四个经济特区时没有加上上海。”24月,市委书记朱镕基在一排简易平房前正式宣布浦东开发起跑。12月19日,上海证券交易所开锣成立,资本的幽灵重新回到上海。在1949年之前,这里可是远东最大的证券交易市场、全球第一大白银和第三大黄金交易市场。

这应该是全球最昂贵的夜景

上海人最窘的时候,连衬衫都买不起,他们发明了“衬衫领子”,就是只有前襟和后片的上半截衬衫,男人穿着好似一件没有罩杯的Bra,但就这样,他们还满世界的“阿拉,阿拉”。

香港人在上海赚了很多钱,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他们在城郊办了很多服装厂、电器组装厂,90年代中后期则成为商业地产的主力。在20年的时间里,大江南北的人都卷着舌头学港腔,但在上海滩,上海人坚持用“阿拉”抵抗,聚餐临别,握着香港人的手,一脸真诚地祝福:“祝你们早日做gangdu。”港人诚惶诚恐说“不敢不敢”,上海人一脸的坏笑,香港人分不清“憨大”与“港督”。

“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东方之珠,我的爱人/你的风采是否浪漫依然。”1991年,台湾歌者罗大佑为香港填写《东方之珠》,一时传唱华人世界。

上海人一直不服气。

1999年,共和国成立50周年,美国《财富》杂志机敏地将一年一度的《财富》年会放在上海举办,上海人在黄浦江拐弯、最黄金的地段建起了一个电视塔,起名为“东方明珠”。也是在这一年,421米的金茂大厦和258米的中银大厦分别在浦东建成,后者的高度与曼哈顿的洛克菲勒中心主楼高度相等,而洛克菲勒中心的建造时间是60年前的1939年。

大抵也是从这时候起,浦东的赛跑对象不再是维多利亚港,而是大西洋西岸的曼哈顿岛。2008年,492米的国际金融中心建成,彼时,541米的世贸双子塔已经倒塌为一个文明冲突的大坑。2014年年底,632米的上海大厦封顶,沪深证交所的交易量超过日本。

站在外滩的游轮上,上海人指着林立的摩天大厦和刺眼的霓虹灯对我说:“这应该是全球最绚丽、也是最昂贵的夜景了,每一扇看得见外滩的窗户起码价值一千万。”这样的言辞里漂浮着镀金的骄傲与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