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野抄(第3/4页)

在这阵阵凄惨悲泣声中,手腕上挂着菩提念珠的丈草,还像之前一样静静地坐着。其角和去来在他身后相对而坐。支考走上前来靠近师傅的枕边。支考号称东花僧,就爱讽刺人,好像不受周围环境影响,神经没有那么敏感。他略黑的脸上摆出一副如平日般看不起人的神态,不可一世,神态自然地为师傅点水。然而,即使是他支考,也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些感慨。“埋骨原野亦不悔,旅途秋风渗入心”——四五天前,师傅一再向弟子们道谢:“原以为我死的时候会以草为席,以土为枕,没想到能躺在这么好的床铺上,还能完成平生夙愿,实在是太高兴了。”其实不管是在荒野中,还是在这花屋的后客厅,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现在自己这样为师傅点水,其实,在几天之前,就开始琢磨着,师傅怎么还没留下辞世的俳句。然后昨天想好了,等师傅辞世,就把师傅的俳句编成集子。今天到了师傅临终之际,自己始终不悲不痛,是因为怀着审视的眼光在饶有兴致地观察这个过程。刻薄一点往坏处说:这样方便以后写篇临终记。一面给师傅送终,一面满脑子都在想和师傅临终无关的事——对别的门派的沽名钓誉、对同门的利害相争,或是自己的一时兴趣。就像师傅在俳句中的多次预言一样,到头来在无限的人生荒野之中,倒地曝尸而亡。我们这些弟子都不是在哀悼师傅的辞世,而是在为失去师傅的我们悲伤;不是在哀叹穷死在枯野的师傅,而是在哀怜薄暮时分失去师傅的我们。假如以道德的标准责难这一切,那本来就薄情的我们,又该如何看待呢?支考为自己能这样深思感慨而自得。他给师傅点水后,把羽毛牙签放回去,嘲笑地扫视了一眼哽咽的弟子们,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老好人去来一被支考这样的眼神扫到就又开始不安了,且不安的程度越来越大。唯有其角,对这东花僧的作为看不上眼,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下一个点水的是惟然。他拖着黑色的法衣爬过去的时候,芭蕉已经快咽气了,脸色更加苍白,水润的嘴唇间不时透出点气来。过一会儿才又像想起来似的吸一口气。喉咙里有痰,轻微响了几声。呼吸好像渐渐平缓下来。惟然正要把羽毛牙签碰上师傅的嘴唇时,突然被一阵恐惧击中。这种恐惧来源不是死别。师傅死后,下一个死的不会是我吧?他居然无端害怕起来。然而就是因为没有理由,所以才更害怕,毫无招架之力。他本来就是那种人,一想到死就害怕得不得了,哪怕正在风流快活,也会吓出一身冷汗。一听到别人死了,心里就会有一种“幸好死的不是我”的安心感,但是同时又会忍不住想:“要是我死了怎么办?”他这么怕死,就算在师傅弥留之际也不例外。——冬日明媚的阳光照在拉门上,弟子园女送的水仙花,散发出阵阵清香,弟子们围在病重的师傅身边吟诵俳句。这时,忧虑在他心中纠结。等到师傅临终时——记得那天刚开始下秋雨,师傅连最爱吃的梨都吃不进去了。看到这情形,木节担忧地摇摇头。惟然内心的不安就开始渐渐扩大了,乃至总会产生“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了”这样恐怖的想法。因此当他坐到师傅的枕边给师傅嘴唇点水的时候,因为害怕,几乎不敢看师傅临终时的脸。不,有过那么一回想正视,偏偏芭蕉那时有一口痰堵在嗓子里,发出了一点响声,惟然刚积攒起来的勇气,又退回去了。“师傅死后,下一个死的说不定就是我。”这句话像预言一样,不断在惟然耳边响起。他不由得紧缩着身子回到了座位上,更加面无表情,只翻白眼,尽可能谁也不看。

接着乙州、正秀、之道、木节与围在床边的弟子们,依顺序沾湿师父的嘴唇。然而,这个过程中,芭蕉的呼吸一次比一次微弱,次数也逐渐减少。喉咙现在也不动了。脸色如蜡,上面有淡淡的斑痕;失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遥远的天空;下巴上的胡须银白如雪——这一切都在人情的冷淡中冻结了,看上去好像正在梦想着向往生净土走去。坐在去来后边的丈草一直默然低头,如老僧入定,觉得师傅的气息越来越弱,一种无限悲伤的情感绕上心头,同时又带着无限的安详。悲伤,自不必说;安详,则像黎明略带寒冷的光,在黑暗中不断扩大所带来的不可思议的开朗心情。种种杂念经过荡涤,眼泪也毫无痛心之感,只剩下单纯的悲伤。他为师傅能够超越生死,回归极乐净土而欣喜。不!这是连他自己也无法肯定的理由。不然,谁会一味纠结愚蠢地自我欺骗呢!丈草的这种心情,是一种终于解放了的心情,因为他的精神长久以来一直受到芭蕉人格力量的压抑。他沉浸在这既悲且喜的恍惚心情中,手提菩提念珠,周围啜泣的师兄弟们宛如不在眼前。丈草嘴角浮起微笑,恭敬地朝着师傅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