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野抄(第2/4页)

“那我先过去了。”其角跟旁边的去来说了一声,拿起羽毛牙签沾了沾水,又将自己肥壮的大腿往前挪了挪,注视着师傅的面容。老实说,他之前想起要跟师傅临终告别总觉得很难过。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刻,他发现自己的心情跟之前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此刻的他十分冷漠。芭蕉瘦得脱形,皮包骨的样子有点可怕,其角没想到自己看到这个样子的师傅竟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厌恶感,乃至不想再看。不,“强烈”这个词还不足以形容这种厌恶的程度,这种厌恶就好像毒药一样,引起了身体上的不适,让人难以忍受。难道他是在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将自己对一切丑恶的厌恶,都发泄到师傅的病体上吗?或者对还在享乐的“活人”他来说,眼前师傅象征的“死”,是最自然也是最该诅咒的威吓吗?总之,其角看着临死的师傅的脸,一点也悲伤不起来。他用羽毛牙签沾水点在师傅发紫的嘴唇上,便蹙着眉头,退了下去。在退下去的一刹那,一丝自责掠过他的内心,之前感到的厌恶实在太不应该了,只是那种感觉太强烈了,实在无法控制。

紧接着拿起羽毛牙签的是去来。方才木节示意的时候,去来心里就开始打战。他向来谦恭,朝大家点点头,就挪到了芭蕉的床边。望着师傅那衰弱不堪的脸,他的心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既满足又悔恨,这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如阴阳两极般不可分割。这种复杂的感情从四五天以前就开始纠缠着他。因为他一接到师傅病重的消息,就乘船从伏见赶来,半夜三更敲开花屋家的大门,从那时起就丝毫不懈怠地照顾着师傅。此外,他还恳请槐本之道帮忙,派人去住吉的大明神社拜求师傅早日康复,又和花屋商量购买家具的事,诸多事宜都是他一个人张罗的。当然,这些事都是他自己愿意做的,并没有想着让谁承他的情。他从尽心尽力照顾师傅的过程中,获得了一种巨大的满足。没意识到这种满足时,他做什么心里都美滋滋的。日常起居中并不觉得拘束。甚至在晚上看护师傅时,还和支考闲聊到孝道,表达了自己对待师傅像对待父母一样的想法。然而,当他看到支考面露苦笑时,本来一直平和的内心,突然乱了。他意识到自己有一种自满,并且随即产生了对自满的自责。师傅身体每况愈下,我竟然还以一副打量自己劳动成果的眼光担心病情。——他为自己的表现感到愧疚。从那以后,无论做什么,去来都会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虽然看到支考眼中的笑意是偶然的,但恰恰因为这样,更意识到自己的这种自满,进而产生了自卑。这种情绪持续了好多天,一直到今天来到师傅的枕边点临终之水的时候,有道德洁癖的他,神经格外敏感,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沉着,看着让人同情,但也不奇怪。因此去来浑身僵硬地拿起羽毛牙签,内心却很亢奋,用牙签沾水点在师傅嘴唇上时,手甚至有些微微颤抖,幸好睫毛沾满泪珠,其他弟子看见,就连支考大概也觉得,他这么激动是因为悲伤。

不一会儿,穿着带花纹衣服的去来就怯怯地退回到座位上,把羽毛牙签递给了身后的丈草。丈草一向老实,方才正低垂着头,嘴里念念有词,他拿水沾湿师傅嘴唇的动作,无论谁见了都觉得甚是庄严。然而一声突如其来的笑声从客厅角落传来,打断了这庄严。那笑声怪异得直让人以为听错了。那笑声像是从腹部发出来的,冲到嗓子和嘴巴,最终没忍住,从鼻子里断断续续地泄露出来。当然,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场合大笑。发出声音的其实是正秀,方才他就悲痛欲绝,压抑不住的悲伤还是从胸口迸发了出来。那哭声无疑是极为悲怆的。在场的弟子中,不少人不由得想起了师傅的名句:“荒冢亦惆怅,悲怀一恸声断肠,萧瑟秋风凉。”乙州也在啜泣,但他觉得正秀欠缺自制力,所以有点不痛快。只是这种不痛快说到底是理性的。尽管他不想,也还是被正秀的悲恸所感染,不知不觉泪眼盈眶。方才他觉得正秀哭得让人不快,现在也不觉得自己的眼泪多纯净,自己和他并没有什么区别。眼里的泪水越来越多——乙州禁不住两手抵在膝盖上,呜呜哭起来。哭起来的不只是乙州,围在芭蕉床边的几个弟子都忍不住呜咽抽泣,彻底打破了客厅里寂静庄严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