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电影与好公民电影

2009年2月15日,村上春树在耶路撒冷接受文学奖时发表了一个注定会名垂青史的演讲《永远站在鸡蛋一边》,其中的点题之笔是:

“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是的,无论高墙多么正确和鸡蛋多么错误,我也还是站在鸡蛋一边。”

在巴以冲突的背景下,鸡蛋与高墙的寓意可谓一目了然。除此之外,村上更用高墙一词暗指所有阻挡个体自由和幸福的“体制”(system):“体制本应是保护我们的,而它有时候却自行其是地杀害我们和让我们杀人,冷酷地、高效率地、而且系统性地(systematically)。”正是这一点让他的鸡蛋高墙之说拥有了超越一切历史语境的引申力量。

村上春树毕竟只是一个作家,作为一个生活在现代民主社会的自由公民,一个不依靠组织帮忙就能自食其力的个体脑力劳动者,村上可以很明快地选择站在鸡蛋一边。这么说丝毫没有诋毁村上的意思在,而只是想要点出,当创作者的身份从个体经营者的作家转为电影导演,当言说的外部政治环境从民主社会转为威权社会,那个一度看上去如此斩钉截铁的姿态没准就会变得扭捏婆娑起来。

崔卫平女士在《我们唯一的敌人是专制》一文中就讲述了另外一个事关“体制”的道理:“体制的梦想不等于每个人的梦想,体制的路径更不等于每个人的路径。……社会进步不可能是某一单方面梦想或理想的结果,而是各种梦想、诉求、利益互相之间平行四边形的合力。其中每一方力量都只是一个组成部分,而不是全部。”

崔卫平既是一位持不同梦想者,也是一个独立的电影评论人。事实上,在一篇区分“主旋律电影”和“主流电影”的文章里崔卫平表达了几乎完全一样的观点:如果说主旋律电影扮演的角色主要是“宣传片”,那么主流电影则“不是某一社会力量单方面颁发的结果,而是社会的多个阶层多种力量经过多重磨合,所达成的某种平衡和共识”。主流电影所包含的“主流意识形态”,之所以能够具有支配和主导的地位,恰恰因为它是“无数个平行四边形的合力”。

如果说作为持不同梦想者的崔卫平是在主张一种理念,那么作为独立电影评论人的崔卫平则是在描述一个事实,前者关乎政治体制改革向何处去,后者关乎中国电影如何自处。正是这种身份上和语境上的错进错出让同样一句话拥有了不同的意义。

在那些“逢体制必反之”的人看来,不突出强调任何力量的天然正当性而是主张“平行四边形的合力”,这样的论调多少有些痴心妄想——就像老虎是用来打的,高墙是用来推的,哪里存在什么和谐共存的发展之道呢?而对于那些立志要登堂入室的商业大片导演来说,如果站在高墙那边还是鸡蛋这边是一个非此即彼的二难选择,那它压根就不是问题,因为任何对此感到为难的人要么转为地下电影从业人员,要么成为中央六台的专职渠道供货商——据说大量由地方政府出资筹拍的政府形象宣传片都是在中央六台非黄金时段播出的。

所以对于商业大片的导演来说,真实的情况一点都不复杂:在政治与商业齐飞、权力共资本一色的当代中国,一个成功的商业片导演必须同时兼具“鸡蛋”和“高墙”的视角,学会在各种约束条件下辗转腾挪的技巧,敏于各种梦想、诉求、利益角力所产生的效果,惟其如此,才有可能在盛世中国的商业大潮中共襄盛举、引领风骚。

面对这样一个理论上非常简单、操作上极其复杂的命题,身经百战的中国导演越来越呈现出轻车熟路的架势。最近几年的商业大片,自《云水谣》开始,到《集结号》、《建国大业》、《叶问》系列,直至今夏狂揽6亿元票房的《唐山大地震》,无不表明以冯小刚为代表的中国导演已经逐渐摸索出了整合政治题材与商业运作的有效方式,正在完成“危墙之下仍有完卵”这一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