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人刘镇西(第4/7页)

突然知道这些情况,我想对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考验——毕竟一个女人似乎隐瞒了太多的往事,且无端添出了这么多的责任。老刘听罢妻子哭诉,二话不说,带着这群孩子就进了一个餐馆,他将当天收入的钱全部拿出,为孩子们点了一大盆红烧肉,看着他们饱餐。然后对他们说,他实在养不活全家,甚至唯一的一间房也住不下大家。孩子们还是得回到各自的爷爷奶奶家去,但是每月可以进城来打一顿牙祭。

我在80年代与老刘时相过往之时,他的日子稍微好过一些,养女已经在小学。他一直是利川的文化人之一,爱写诗歌,新旧体都写,与我也不时唱和。他还爱谱曲,偶尔发表在一些基层刊物上,便也其乐陶陶。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一直在默默地研究楚辞的古韵和名物。他的足迹主要活动在古代的楚文化地域,因此他有心在各地方言中去求证古音韵的残留现象,以及楚辞中的大量植物名称与现在楚地的存活植物的对应关系。

音韵学一直是中文系称为“绝学”的学问,我在第一个大学时,古汉语老师讲到音韵学时,便明确说自己不懂,大家自学粗通即可。老刘这样一个从未上过大学的民间爱好者,且又时刻处在乱离岁月中,与学界毫无联系,他怎么会迷恋这样一种孤僻的学问呢?为了成全他的爱好,我还是送了他不少楚辞研究的书籍。

悲剧还是要上演了。某日他兴冲冲地找来,从怀里掏出一卷书稿对我自得地说——我终于完成这本书了,半生的研究总算有个结果。我拿过来一看,原来是楚辞韵读的手写稿。也就是说,楚辞按今天的普通话读,很多已经不押韵,但是在古代,它是押韵的。它在古代究竟是怎样的读音,老刘给你一一标注出来——这就叫上古音韵学和方言研究。

我翻看了一下他的稿子,心中犹豫再三,不忍破坏他的快乐;但是最终又不能不告诉他真相。我从书架上抽出我刚买的王力先生《楚辞韵读》和《诗经韵读》给他,对他说——老刘,你晚了一步。老刘急忙打开翻阅,一会儿只见眼泪滴答在书页上,最后竟然伏在我膝盖上号啕起来。

一个民间学人,没有基本的生活保障,更没有学术信息,完全不知道学界的发展状态;他就像一个暗夜的瞎子一样,完全靠自己摸索前进。钱钟书先生曾说,意大利有一个典故成语叫——发明伞的人。老刘实际上就成了这样的一个人。此后他焚稿断痴,再也不谈楚辞了。只有在极少的朋友圈子谈起某个乡间植物时,他会指出,这就是楚辞中的某某。

一个“两劳”释放人员,一个高度近视接近盲眼的人,没有固定工作,更没有社会福利,加上拖家带口,其日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好转很多。更不要说老刘的性格耿直孤介,不善与人相处了。

一日在小街上,我远远看见他岔开双脚,举步维艰地移动向前,急忙过去扶住他问。他痛苦地摇头叹息说,他不幸染上了坐板疮,屁股长满脓疮,不能出门谋生,只好在家养病。我问他去医院看看没有,他说哪里有钱看病,就靠自己每天热水烫洗,也许慢慢就好了。

这次我是第一次对他发火,我大声呵斥他为何不来找我,他说欠我太多,不好意思再添麻烦了。我说你不赶紧治病出门谋生,你一家子怎么活啊?他说已经借了不少人的米了。我愤怒而哀伤地拉着他直奔医院,打针开药,这么点小感染,对西医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他很快好了,又来嗫嚅着借钱上路,总是三五块,反正他每次回家是首先必来还钱的,但是他的生意却是越来越难做了。80年代的改革开放,各单位再也不把盆盆钵钵当一回事了,因此烧字做记号或发放作纪念的,就越来越少。20世纪的突飞猛进,已经残酷地淘汰了太多古老的手艺人,老刘这样的畸零者,面对着时代张皇失措,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跟进别人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