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人刘镇西(第3/7页)

老刘的妻子叫桂枝,我们没大没小地也就直叫老嫂子。嫂子也是那种苦相的人,没有工作,独自带着一个上小学的女儿,每天依门守候着老刘的挂号信——那是他们母女赖以存活的唯一指望。

偶尔我会看见嫂子在街边嗑瓜子,年轻的我好恶分明,想到老刘终年流浪的辛苦和谋生的艰难,便有些郁郁不乐,觉得她不该这样好吃零食。

一次老刘归来,沉重地找我诉说——想要离婚。说这个女人太不理解他了,唯一的一点读书下棋爱好都要被剥夺。那时的我真是不谙世事,立马就表示支持,而且说这个女人太拖累他,希望他早日解脱。

老刘似乎找到了他最在乎的动力,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出门而去。几天之后,他又颓丧地来了,我以为他已经办完手续。哪知他沉痛地对我说——我不离了。我询之,他这才告诉我,关于他的婚姻与爱情——

老刘十几岁就被劳教,出来之后戴着“坏分子”的帽子,自然没有人敢嫁他。那时的他靠当泥瓦工在建筑队糊口,整个青春期完全与女人无缘。到了1975年左右,终于有媒人说合,给他介绍了现在的妻子。媒人只说是乡下农妇,守寡带着一个女孩,且女孩还是婆家在喂养。老刘正当年,却又寒促逼人,如何可以挑剔对方的条件,两人很快就结合了。

婚后未几,妻子告诉他自己已经结扎,再也不能生育。女儿是送给别家的,病了需要救治。老刘虽然有些憋屈,但立刻就答应把女儿接回来喂养。就这样,一个弱小的生命,被老刘抚育到那时。

老刘泪眼蒙眬地对我说——我不能离,离了后这个孩子就失去了生活,肯定不是死就是被卖出去。她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孩子,可是我把她养大,就是养个猫狗,那也养出了感情。再说这孩子心地善良,对我如亲父,我岂能看着她被遗弃啊。

当我知道这一深层原因之后,顿觉脸红;在老刘的善良高尚面前,我愧觉了自己的少不更事。他们夫妻此后再也没有什么纷争了,但是哀伤的故事却远远不只这一些。

我在这个国家,见过无数悲苦的女人。但是像老刘妻子这样的悲剧人物,我还真没见过超乎其上的苦命。有时不免想,这是怎样的一种因缘啊,天地之间竟然把这样两个极端苦难的男女组合在一起。

老刘新婚未久,某天回家,突然看见高矮一顺溜多出了另外三个孩子。每个孩子都面黄肌瘦、嗷嗷待哺的样子,惊恐地看着他。妻子正在打骂那些孩子,看见他出现也一时手足无措,紧张地不知如何说起,只知道泪流满面。他把妻子拉到一边细问,这才捅开一个天大的秘密。

原来桂枝在嫁给他以前,已经有过三次婚史和四个儿女。前面的三个男人,一个病逝,一个坐牢离婚,一个车祸身亡。她一个无助的女人,怎么也无法独自抚养四个孩子,况乎还在那样一个农村极端贫苦的年代。因此,寻求再嫁一个城里人,找一份供应粮,是她唯一求生的可能。于是,她把那几个稍大一点的孩子,各自托付给他们不同的爷爷奶奶家,自己则在媒婆的隐瞒下,找到了老刘这样一个忠厚人。

那个年代到处打零工的老刘,无论怎样善良,实际上都无法养活老婆和四个孩子。桂枝也深知这一点,不愿太拖累他,只敢带回最小的女儿,而继续隐瞒着前面的婚事和孩子。哪知道十多岁的大儿子,听说母亲嫁到了城里,知道弟妹们在各家都挨饿,便相约一起进城寻母,只为要吃一顿饱饭。

这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自个儿打听,竟然饥肠辘辘地找到了母亲。贫穷的母亲看着瘦骨嶙峋的孩子们,垂泪不已,但是她实在没有能力和勇气抚养他们,也不敢让老刘知道她还有如此沉重的负担和卑微的历史,只好赶紧让他们吃一顿饱饭之后,催促他们回去。孩子们也渴望母爱,恋恋不舍磨蹭着想留下,想和小妹妹一样有人疼爱。母亲万般无奈流泪打骂他们,要他们赶紧趁天黑之前回家。这时,老刘疲惫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