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人刘镇西(第6/7页)

他瞎着老眼在那里一点一点地刨土,生怕那些晚辈挖烂了外婆的棺材。最后启开棺盖,我们一起细细地将外婆的骨殖一寸一寸地捡起来,他和我一起扛着已然不到十斤的骨头下山。我们再一次挥泪而别,皆不知未来还有何等厄运在等着。

十一

老刘70年代入狱之后,骤然再度失去生活来源的桂枝和女儿,岂是朋友真能彻底照管的。杯水车薪不足以解救艰危时日,更不要说政治上的牵连之虑了。

迫于无奈的桂枝,再次被人介绍到了鄂东的乡下,带着孩子跟一个男人勉强度日。她没有和老刘离婚,心中依旧惦记着这个倔强而善良的男人。老刘出狱之后,人去楼空,他四处打探妻女的下落。没有这个女人,他在这个世界那是真的连家的感觉都没了。桂枝那边也一直在关注故乡的消息,她终于等到了寻找而来的老刘。贫贱夫妻的劫后重逢,大悲大喜都只换成了清泪两行。那个同居的男人并未为难他们,他们终于又破镜重圆了。

这个有过五个男人的悲剧女人,在90年代似乎才开始过上一点安稳的生活。这时,她的其他几个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分别工作成家。最小的女儿初中毕业,没能考上高中,跟人远去福建打工,每月给他们寄回一些钱来。老刘真是没有白疼这些个孩子,现在渐渐失去谋生能力的他,终于可以得到孩子们的反哺了。

他们依旧节衣缩食地在底层挣扎。肥猪药的市场被四川刘氏集团垄断之后,老刘的生意也每况愈下了。那年初有改观的我,春节前从北京还乡去看他。嫂子坐在没有生火的屋里瑟瑟发抖,我知道故乡的严寒,问她为何不生火,她说没钱买煤。我问老刘呢,她说上街写春联卖去了。

我赶到街头,远远看见老刘摆着一个简陋的案子,在那里几乎鼻子贴着红纸,用毛笔书法着给万户千家的吉祥话。他的清涕就在刺骨的风中悬挂着,不时要垂落到纸面。我急忙过去夺过他的毛笔,我说你歇着,我来帮你写。他惊喜地搓手顿足,在一边乐呵呵地看着。

他对我欣慰地说,孩子们都有孝心,他们已经攒下了几千元,终于买了一个破房子,现在正在简单修理,明年就可以搬进自己的屋了。他们一生都是在廉租房里度过的,我能想象他那种终于有家的快乐。

嫂子也渐有老相了,我终于看见了她展眉一笑的容颜。看见这对苦难夫妻,似乎终于熬到了头,我也就略略安心了。谁知道次年突然传来消息——嫂子失足摔死了。我急忙去电详问,原来两口子修好那破屋之后,前去验收,嫂子在二楼一脚踏空,当场就断气了。还没搬进新家享受一日之福,就这样撒手人寰。命运于她,实在是太过薄幸了。

十二

老刘像庄子一样鼓盆而歌,送走患难相依几十年的荆妻,自己也骤临老境了。他一生酷爱的读书写字,因为眼睛几乎完全失明而不得不舍下。女儿每月给他寄一点生活费,基本能保证他的饱暖;但是做饭洗衣这样的事情,他在他的长夜里却实在难以自理了。

恰好我的一个同学这时当上了民政局局长,我给她电话说,利川是对不起老刘的。这样一个民间文化人,无缘无故两陷冤狱。而今失明的孤老一个,你们福利院不救助这样的人,那实在不近人情。同学亦善士,很快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哪知他却梗犟不愿去吃这嗟来之食。我只好给他电话,我说人要服老,没有一个朋友可以永远伺候你。你的养女已经很孝顺,但是她在外也不能照管你太多,她也还要开始自己的生活。这样老刘才搬进了福利院。

福利院的住客多是文盲残疾孤老,无人可与交流,自然愁煞老刘。他的女儿安家在西双版纳,夫妻做熟食维持生计。刚好我亦在大理栖居,老刘决定暮年滇游,来看望我以及他一生都视同己出的女儿。我担心他形同盲翁,如何完成这数千里往返。他笑答平生遍历江湖,沿途自会找到相助者。某日凌晨,我接到一陌生电话,要我去车站接他。赶去果见一对父女陪护着风中的老刘,要亲手将他转交给我才放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