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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生展开,看到一片墩布拖地的痕迹,没认出来是什么,落款倒是楷体字,“祝陈水生工作顺利,大展宏图,百成书”,并敲了一方一圆两个红图章。宋百成解释说:“写的是狂草体,‘继往开来’四个字。”

水生说:“人家送字,都裱起来的,你像送信笺一样,我回家挂不起来,只能糊墙。”

宋百成有点尴尬,很不高兴地说:“我是和你熟才送你的,裱字很贵的,你自己去裱一下嘛。”

水生说:“宋百成,说实话,你的字谁都不敢挂,这么多年收到你的字的,都是挽联,写在花圈上的。”

宋百成说:“放屁,厂里能写毛笔字的,就我一个人,我退休以后他们还要我来写呢。工人获奖、退休、死掉,都要写毛笔字的,尤其是挽联,要用隶书写,恭恭敬敬。你想想看,这群工人多数都是文盲,他们的子女也是半文盲,死的时候有隶书写成的挽联,系在花圈上,送到殡仪馆去。这件事很有意义。”

水生说:“形式主义,死就死了。”

宋百成说:“瞎讲,死是一件大事。”忽然又伤感起来,说:“全厂的工人,只有一个人的挽联不是我写的,那个人就是你师傅,你老丈人。”

水生说:“为什么?”

宋百成说:“我想想没脸写啊,你师傅来要丧葬费,十六块。但规定真的不是十六块,是他记错了。我本想,你师傅对我这么好,我自己掏腰包贴给他也行,但我要是这么做了,全厂死掉的人都来找我贴钱,我就破产了。”

水生说:“主要还是你王八蛋。”

宋百成说:“你烦死了,就这件事你师傅记到死,我记到死,你也记到死吧。”说完,把水生手里的宣纸抢过来,噌噌地撕掉,扔进了字纸篓。

苯酚厂的新任书记由厂长本人兼任,工会主席经过职工代表大会选举,从唯一的候选人中评出了一个叫魏庆功的胖子,原先是行政科的副科长,马屁大王,不过大家还都挺喜欢他的,因为他仅仅是拍马屁,并不害人。魏庆功自己也很高兴,说:“行政科太危险了,最近在分房子,有人分不到,声称要杀了科长。我还是到工会来,比较安全。”

众人问他:“以后申请补助,什么规矩?”

魏庆功说:“当然还是老规矩,像我这么一个懦弱的人,想得出什么新规矩?就算有新规矩,也是厂长来定。”

厂长说:“捞偏财的小钱,你们也那么起劲。马上就要有绩效奖金了,干得好的职工都有份。”

绩效奖金规定,车间一线职工拿全奖,二线职工拿半奖,科员拿三分之二奖,中层干部另说,拿双份奖金。自此,食堂里的菜就难吃起来,浴室里的水也忽冷忽热的,厕所更是臭气熏天,因为做饭的、管浴室的、扫厕所的,全都是二线职工。绩效奖金实施,厂里多了一批干部,都是从事业单位调过来的,觉得企业收入比较高。其中一些居然是中学老师,水生十分不解,做老师有寒暑假,十分清闲,为什么要到化工厂来闻毒气。老师们说:“因为闻毒气有钱,吃粉笔灰没钱。”

这是苯酚厂最出风头的年份,除了工资奖金,还有各种福利。夏天发橘子粉、酸梅汤、拖鞋汗衫,冬天发鸡鸭鱼肉、棉袄棉鞋,最阔气的一次是发了电热毯,不过下场很惨,有个工人在睡梦中被电死了。家属闹到工会,要求赔钱,否则就会有一打女人吊死在厂门口。工厂门头上竖着十二面彩旗,都是钢筋做的旗杆,正好用来吊死十二个人。魏庆功吓坏了,把全厂的电热毯都回收上来,工人又不乐意了,说这玩意挺好的。魏庆功当然也赔不起这个损失,在工会地板上轮番铺开了上千张电热毯,下面垫着宋百成的陈年墨宝,一张一张地插了电躺过来。水生进去,看到这情景就说:“如果有漏电的,魏主席,你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