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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生新搬的公房离苯酚厂一公里,十分方便,如果站在楼顶上,能看到苯酚厂的围墙,越过厂子,更远之外就是江岸。这里住的都是附近工厂的职工,是典型的工人新村。初建时只有一村二村,二十栋房子,此后越来越多,百十来栋房子,上万人口。新村里道路错综复杂,个体户搭了铁皮棚子,开起了他们的烟杂店、熟菜店、剃头店。去苯酚厂的路,是一条土路,两边是田,种油菜、稻子,景色很不错。过了些年,土路变成了柏油路,柏油路又变成了环城公路,卡车时时飞速而过,道路两边逐渐造起了各种简陋的店面,这时就很难再看到田野里的景色了。

水生家在一楼,当日分配房子,给了他一套两室户。夏天搬进去时,玉生十分开心,只见屋子里密密麻麻都是苍蝇,爬满天花板。玉生一向讨厌苍蝇,本来应该发脾气,但是搬家实在是太高兴了,一边笑一边举拍子打苍蝇,打了一星期。

复生五岁,也学玉生的样子,东打一下,西打一下。水生请人来粉刷墙壁,玉生说:“搬进来之前就该粉刷嘛,顺便把苍蝇也消灭掉。”水生说:“你不懂,这房子很多人在抢,得先占了坑才行。”玉生说:“你这个比方打得不好,我家难道是厕所吗?”

玉生搬家时,把心爱的一品红也搬了几盆过来,放在院子里。玉生很喜欢这个院子,每日清扫,莳花弄草。过了几天,楼上人家扔垃圾,从阳台上直接倾倒在水生家的小院里。玉生说:“日他妈妈的,真把我家当厕所了。”跑到院子里破口大骂。楼上倒垃圾的,是苯酚厂一个科员的老婆,伸出脖子也骂,玉生大怒,提了菜刀要上楼去拼命,被水生拦住,“哪有女人抡菜刀的?”

玉生说:“混账,都是在贫民窟里住惯的了,住了新公房她也这么过日子。”

水生说:“你不要抡菜刀,我去交涉。”这时科员下来打招呼了,看见玉生的架势,也吓了一跳,赶紧把打招呼的姿态换成了正式道歉。事后说,陈水生的女人太泼,不知道哪条街上出来的。人们说,黎玉生,她的爸爸也是苯酚厂的老工人,她年轻的时候迷倒苯酚厂的一大片青工。玉生听了,很是得意。水生仍旧叮嘱:下次遇到任何事,都不能再抄家伙,一个人要是抄家伙抄习惯了,就不会再愿意讲道理了。

这一年,书记退休了。书记不让敲锣打鼓,一个人把办公室收拾收拾,走了。

书记对水生说:“有件事蛮遗憾的,前几年应该发展你入党。”

水生说:“我觉悟太低。做党员蛮好的,但我受不了做预备党员的苦。厂里几个预备党员,除了上班,还主动去挖阴沟。挖一年啊,搞不好挖两年。我腰不大好,挖不动了,能分到一套房子,心满意足。”

书记说:“你现在也是怪话连篇。”

水生说:“书记你是个好人,你退休了我还去看你。”

书记说:“你来陪我下象棋就可以了。苯酚厂退休的工人,很多都生癌,我虽然没做过工人但天天也都闻着这股气味,搞不好生癌死掉。但回头想想,总比你师傅运气好,总比李铁牛运气好。做书记这么多年,最喜欢看到大家一个一个退休,而不是一个一个死掉、抓进去。”

水生说:“你现在也说怪话了。”

书记说:“我退休了,什么都不怕了。”

过了几天,宋百成也退休了,这倒是大家没想到的。书记总在提醒大家,自己要走了,而宋百成这个王八蛋从来不讲这件事,他高高兴兴上班,高高兴兴下班,从来没有一丝不情愿,也没有一丝不舍得,他退休前的一天还在工会里写毛笔字。大家议论道,宋百成退了以后申请补助不知道是行什么规矩。

宋百成把水生叫到办公室,交给他一张叠好的宣纸,说:“水生,我要退休了,送你一幅字,是我亲手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