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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冬天,根生又回到了厂里。这一年,工厂的围墙向西拓出去一大圈,沿墙种满珊瑚树,据说这种树长得很快,可以挡住臭味和香味。新造的两个车间就在这块地方。另有一栋四层办公大楼拔地而起,全都是钢门钢窗,办公室里光线明亮,令人心情很好。旧的宿舍楼、食堂、浴室全部推倒重建,连职工托儿所里的秋千,都换成了钢轴铁环式的。

根生是一九七七年加刑的,他在水库挖泥,挖着挖着,趁管教不注意,他跑了。过了两天,他回到劳改场,加了三年刑,送到更远的监狱去了。水生升任技术员之后,曾经去过石杨,想看看根生,但没有找到他。

根生说:“世界不一样了。那次我要是不跑,大概一九八〇年就可以放出来了,当时那些破坏生产罪的人啊,后来都提前释放了。只有我,关到现在。”

水生说:“这个三年,变化很大。”

根生说:“是的。”

水生叹了口气,拉着根生去吃饭,喝了点酒。根生开心了,把筷子拍到桌上说:“逃出来那天下大雨,我瘸着腿走到江边。我想,去哪里呢?还得回家。那时我妈妈也已经死了,我妹妹嫁到了浙江,家里什么东西都没了。我想,就去找师傅吧,后来一想,师傅也死了,是你写信告诉我的。我坐在江边上,哪儿都去不了,就脱了衣服跳到江里,想游回来。我是个瘸子,走路很慢,我以为游泳也不行,后来发现游得还不错,我就高兴起来,往江心游。”

水生说:“空手游过来很难,我小时候见过有人这么干的,最后淹死了。”

根生说:“那个和尚也是这么说的。”

水生说:“和尚?”

根生喝了一杯酒说:“我游出去蛮远,回头看看江岸,觉得自己游不动了,我心想,游不动了我就可以太太平平死在江里,再也不会搞事情了。可是有个年纪很大的和尚,驾了一条小船过来。我一看见船,就游过去,爬到船上。和尚说,你要去哪里?我说,我也不知道。和尚说,一个人要是想游过江,最好抱根木头,不然就淹死了。”

水生说:“是的。”

根生说:“我对和尚说,我没有木头,我连稻草都没有。”

水生问:“后来呢?”

根生说:“后来和尚叽叽咕咕说了一堆话,我当时全都没听明白,他让我选,到底是回去呢,还是渡江呢。我说我想回去,但不是回监狱,而是回家。和尚说,回头是岸,你要回到对岸去,但你还得往回走,走到监狱里,然后才能去对岸。”

水生捏着酒杯,想了半天,说:“和尚讲的话,总归是稀里糊涂,听不懂。”

根生说:“我现在倒是懂了。”

水生说:“你懂了什么?”

根生说:“我心甘情愿回去多吃三年官司,就是为了今天回到这里。这个地方,把我吐了出去,像一口痰,现在它还得把我咽回去。”

水生心里明白,根生是没有地方可去了。坐牢出来的人,最好是去做个体户,在街上摆个地摊亦可,贩点小东西,维持生计,运气好的可以发财。但摆地摊要本钱,还要有一副好身板,无论是收税的还是竞争对手来了,要求能跑能打,耍赖作死。然而根生已经是个一贫如洗的瘸子了。

两个人喝多了,夜里,水生骑自行车驮着根生,歪歪扭扭回到家。玉生开门,根生哈哈大笑说:“玉生,还认得我吧?”玉生倒吸一口冷气,“根生,还是老样子啊。”

根生说:“样子变了,胡子白了,腿瘸了,赤条条了。”

玉生说:“但说话的样子还是以前的根生嘛,全副无所谓。”

根生说:“坐过牢的人,什么都无所谓。我是无所谓加无所谓。”

复生走过来喊:“伯伯。”

根生说:“我知道,你叫复生。我叫根生,我们四个人的名字里都有‘生’字。你应该喊我干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