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鱼(第4/14页)

他说这村里本来风水停静。可就有天晚上,他照旧睡在水寮里。水寮四面透风。寮底下浪赶浪,将暑热气都赶了个干净。凉快。那天,他正睡得迷糊,就听见寮底有碰撞的声音。他以为是浪赶来的海货与杂物,没当一回事。可声音不断,“吭吭”直响,他就从地板的缝隙往下看。这一看,却碰上了另一双眼睛。也直勾勾地看他。他自然吓得一身冷汗。再一看,那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是张青灰的脸。他一个激灵,叫醒了阿爸。父子两个,蹚着水下到海里去,乘着月光终于看见,水里躺着的,是个死人。

他爸先遮了他的眼。但他还是看清楚,是个淹死的女人,浑身赤条条。利先叔说,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身体。已经泡得胀鼓鼓的,一对大奶,却摊得像两个面饼。阿爸让他先回寮上去,可又把他喊下来。他下来才见,原来寮底下还有两个人,却是趴在水里,也是一丝不挂。是男的。

他至今不明白。后来他见过很多淹死的人,男的都是脸朝下,女的都是脸朝上的。

他知道他阿爸要他搭把手,父子两个,将尸体拉上了沙滩。他竟然也没有很害怕。

阿爸说,是偷渡的。

这时候月亮更亮了些。他便看见,几具青紫的尸身上,是累累的伤痕。阿爸说,可怜。退潮了,他们游不过来,困在了蚝田里,给蚝壳刮成了这样。

阿爸伸出手,将那女的眼阖上。但阖上,却又弹开。仍是直愣愣的一双眼。阿爸便说,我应承你。帮你料理后事,不要日晒雨淋。

那眼,再阖,居然就闭紧了。

父子两个,就把尸体给埋了。没有报警。

七二年,大陆还在闹“文革”,闹得许多人都活不下去了。利先叔说,那时候,广东人家,都将“督卒”看作唯一的出路。所谓“督卒”,就是从水路偷渡香港。就像是捉棋,是有去无回的。一个家里有一个“较脚”[1]成事的人,就算是幸事。

利先叔说,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偷渡客。原本流浮山并不是偷渡落脚的地点,只是因为沙头角、梧桐山的陆路、网区,看管得比以往森严了很多。探照灯、岗哨、警犬,都是要人命的。所以,偷渡客才开始从后海湾铤而走险。其实也的确是险着。东西线的水路,风大浪大,也是九死一生。

往后的日子,利先叔便看了太多的死人。淹死的,给鲨鱼吃到缺手断脚的。看多了,心也就木了。

有次,他看到海滩上躺了一个人,一动不动。他大着胆子走过去,见那人躺得直挺挺的,耳朵上架了副眼镜。他就想起,村里教书的先生也有一副。先生是让人尊敬的人,连带他的眼镜,也让孩子们羡慕。他就小心从那人脸上取下来,才看清是个很清秀的年轻人。

他在心里可惜了一下,就回了家。阿爸见他架着副眼镜,问起来。他照实说了。阿爸就一个耳光扇过来,说,扒死人的东西,是最不义。

就带着他,到了海边。那人的尸身还在。阿爸叹口气,将眼镜架到他耳上。却听见一阵响。尸身颤动了一下,接着是猛烈地咳嗽,吐出一口水,醒转过来。是个活生生的青年人。

青年人慌张了一下。阿爸说,别出声,跟我走。就默不作声带着他回了家。换了干净衣服,爽净的一个人。利先叔说,那人说的是广州的官话,很好听。说自己是知青,下放了这么多年,也回不了城。心也绝了,才想游水过来。阿爸问他老家有人吗?他苦笑下,摇摇头,说爸妈手牵手跳了楼。再问起香港的家人,又摇摇头。阿爸说,后生仔,眼下要靠自己了。

天发白的时候,阿爸背着阿妈,塞给青年人一个烟壳。里头有些钱,还有一张路线图。烟壳上写着一个地址。阿爸少年时的老友记,在湾仔开丝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