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任何事物都有光明面(第4/6页)

“你肯定不知道,高尔夫这玩艺儿是彻头彻尾奇妙的游戏。那么变态的体育运动基本没有。同其他任何运动都毫无相似之处。甚至称为体育运动都好像相当勉强,我以为。然而奇怪的是,一旦习惯了它的奇妙,回头路就看不见了。”

他滔滔不绝讲起高尔夫比赛的奇妙性,披露了五花八门的奇闻逸事。政彦原本就是个会讲话的家伙。我一边高兴地听他讲一边吃饭,两人久违地谈笑风生。

意面盘撤下,咖啡端来后(政彦谢绝咖啡,又点了白葡萄酒),政彦返回原来话题。

“是说到遗书吧,”政彦语气陡然郑重起来,“据我父亲说,遗书中记述了继彦叔父砍俘虏脑袋的情形,非常生动详细。当然,作为士兵不带什么军刀,日本刀什么的以前也从未拿过。毕竟是钢琴手。就算能读复杂的乐谱,砍人刀的用法也一无所知。但是上级军官递过一把日本刀,命令砍掉俘虏脑袋。虽说是俘虏,但一没穿军服二没带武器,年龄也相当不小了。本人也说自己不是当兵的。只不过是把那一带的男人们随便抓来绑上杀害罢了。查看手掌,有粗糙硬茧的,就是农夫,有时候放掉。但若有手柔软的,就视为脱掉军服企图混作市民逃跑的正规军,不容分说地杀掉。作为杀法,或者用刺刀刺,或者用军刀砍头,二者必居其一。如果附近有机关枪部队,就令其站成一排砰砰砰集体射杀。但普通步兵部队舍不得子弹(弹药补给往往不及时),所以一般使用刃器。尸体统统抛入扬子江(2) 。扬子江有很多鲇鱼,一具接一具把尸体吃掉。以致——真伪程度不清楚——据说当时扬子江里因此有肥得像小马驹般大的鲇鱼。”

“上级军官递军刀给叔父,要他砍俘虏脑袋。那是个刚从陆军士官学校出来的年轻少尉。叔父当然不愿意做那种事。但若违背上级军官的命令,事情可就非同小可,单单制裁是不能了事的。因为在帝国陆军里面,上级军官的命令就是天皇的命令。叔父以颤抖的手好歹挥起军刀,但一来不是有力气的人,二来那是批量生产的便宜军刀,人的脑袋不可能那么一下子轻易砍掉。没办法砍中要害,到处是血,俘虏痛苦地百般挣扎,场面实在惨不忍睹。”

政彦摇头。我默默喝咖啡。

“叔父事后吐了。能吐的东西胃里没有了,就吐胃液。胃液也没有了,就吐空气。因此受到周围士兵嘲笑,骂他是窝囊废,被上级军官用军靴狠狠踢在肚子上踢飞。谁也不同情。结果,他一共砍了三次俘虏脑袋。为了练习 ,要一直砍到习惯 为止。那就像是作为士兵的通过仪式。说是通过体验这种残忍场面才能成为合格士兵。可是叔父一开始就不可能成为合格士兵,天生就不是那块料。他是为悠扬弹奏肖邦和德彪西而出生的,不是为砍人头而出生的人。”

“哪里会有为砍人头而出生的人?”

政彦再次摇头。“那种事我不知道。但是,能够习惯于 砍人头的人应该不在少数。人是能习惯许多事物的。尤其被置于接近极限状态之下,说不定意外轻松地习以为常。”

“如果那种行为被赋予意义和正当性的话。”

“不错。”政彦说,“而且大部分行为都会被赋予相应的意义和正当性。老实说,我也没有自信。一旦被投入军队那样的暴力性系统之中,又被上级军官下达命令,哪怕再讲不通的命令、再无人性的命令,我恐怕都没坚强到明确说NO的程度。”

我反躬自省。假如处在同一状况,我会如何行动呢?继而,倏然想起在宫城县海滨小镇共度一夜的那个不可思议的女子——性行为当中递给我一条睡袍带,要我狠狠勒她脖子的年轻女子。想必我不会忘记抓在双手的那条毛巾质地带子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