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任何事物都有光明面(第5/6页)

“继彦叔父没能违抗上级军官的命令。”政彦说,“叔父不具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但后来他能够磨快剃刀自行了断生命来给自己一个交待。在那个意义上,我认为叔父决不是懦弱的人。对于叔父,自绝性命是恢复人性的唯一方式。”

“继彦的死,给了正在维也纳留学的你的父亲一个巨大打击。”

“不言而喻。”政彦说。

“听说你父亲维也纳时代卷入政治事件而被遣返日本——这一事件同弟弟的自杀有什么关联吗?”

政彦抱起双臂,神情肃然。“究竟如何不清楚,毕竟父亲对维也纳事件只字未提。”

“听说和你父亲恋爱的姑娘是抵抗组织的成员,由于这层关系而参与暗杀未遂事件……”

“啊,我听得的情况是,父亲的恋爱对象是在维也纳一所大学上学的奥地利姑娘,两人甚至有了婚约。暗杀事件暴露后,她被捕关进毛特豪森集中营,估计在那里没了性命。我的父亲也被盖世太保逮住,一九三九年初作为‘不受欢迎的外国人’强制遣返日本。当然这也不是从父亲口中直接听得的,而是从亲戚那里听到的,有相当大的可信性。”

“你父亲所以对事件绝口不提,是因为被哪里下了缄口令?”

“呃,这怕也是有的吧!父亲被驱逐出境时,应该被日德当局双方严厉警告一句也不可说出那一事件。想必那是保住一条性命的重要条件。而父亲本身也好像不愿意谈那一事件。正因如此,即使战争结束后没人封口了,也还是守口如瓶。”

政彦在此略一停顿,而后继续下去。

“不过,父亲所以参加维也纳反纳粹地下抵抗组织,继彦叔父的自杀很可能成为一个动机。慕尼黑会议使战争得以暂时避免,但柏林和东京的轴心由此强化,世界越来越驶往危险方向。必须让那种潮流在哪里刹住——父亲理应怀有这样的坚定信念。父亲是个把自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同法西斯和军国主义格格不入。弟弟的死对他毫无疑问具有重大意味,我想。”

“更多的不知道?”

“我父亲这个人不向他人谈自己的人生。不接受报刊采访,也没就自己写过只言片语。莫如说是一边用扫帚小心翼翼消除自己留在地面的足迹一边向后行走的人。”

我说:“你父亲从维也纳返回日本后没发表任何作品,彻底保持沉默,直到战争结束。”

“啊,父亲保持沉默八年之久,从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七年。那期间好像尽可能远离画坛那样的地方。一来他本来就不喜欢那样的地方,二来很多画家兴高采烈画歌颂战争的‘国策画’也不合父亲心意。所幸家境富裕,没必要担忧生计。战争期间没被抓去当兵也值得庆幸。但不管怎样,战后混乱告一段落后再次现身画坛的时候,雨田具彦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日本画画家。以前的画风彻底抛弃一尽,掌握了全新的画法。”

“往下成了传说。”

“说的对,往下成了传说。”说着,政彦做了个用手轻轻拂去头上什么的动作。就好像传说如棉絮一样飘浮在那里干扰了正常呼吸。

我说:“不过听起来,觉得维也纳留学时代的经历对你父亲日后人生似乎投下很大的阴影,无论那是怎样性质的。”

政彦点头:“呃,我也的确有那样的感觉。维也纳留学期间发生的事大大改变了父亲的人生选择。暗杀计划的受挫肯定包括若干黯淡的事实——无法简单诉诸语言的惨烈。”

“但具体细节不知道。”

“不知道。过去就不知道,现今更不知道。眼下,估计连本人都稀里糊涂。”

难免是那样的,我倏然心想。人有时忘记本应记得的事,想起本应忘记的事,尤其在面对迫在眉睫的死亡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