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与心   (第3/8页)

1927年的爷爷,拮据困苦,然而心里充满自尊,为此我敬重他。自小学以后,直到走遍半个地球,我也始终在找寻一份同样简单的为人自尊。对于血脉、泥土和种族,我想不清,从何时开始、以何种方式,它被摔碎、踏入一团烂泥,以至于无法修复和辨认。爷爷来自贫苦乡村,一个凋敝颓萎的中华民国,却不晓得什么叫作缺乏软实力。爷爷没见过我的大学同窗,那些绿军装、蓝布袋裤们;更没见过由之派生,20年后鸟枪换炮的开发人、事业人、崛起人,有了点钱,意气风发,却弄不懂为何不招人待见。每次我和那些哥们儿站成一排,照照镜子,总归还想到Что-тоне так。爷爷自然拥有的,后面那些弟兄何至于没有,并终归无法再有?流淌的大河、凝结的黄土,这是民族、历史的身份;虽然爷爷用自己的一生,介绍马克思理论。

唯物主义是马克思学说的大前提。我17岁时,曾立志做经济学家。后来无所事事,四处游窜,变成一无所长的老色鬼。但是归根到底,我无法赞同马克思的立场。一切高级生命活动、文明、制度、历史,它的起源不是物质,而是心灵。

见过一张老照片,20世纪40年代的重庆。一个女童在黑板上写字,旁边站一位长衫先生。她写歪歪斜斜的繁体:“我爱中华民国,她是伟大的国家;将来我们强盛了,一定不得了。”大战尚未结束,小女孩圆脸蛋上包裹了严肃,但眼中透出无忧无惧的自在,这让我震撼。写的同一种汉语,说的同一个中国,可是她的神情、心境和语气,与如今的爱国者似有本质的不同。爷爷和她来自同一个国家,而我们来自另一个国家,一刀两断、焕然一新。出现一些新词汇,比如“改造”。之后有新的神情和语气,也可以说,换了一颗不同的心。

在新中国,我家属于特权阶层。与多数人一样,有过一点挫折起伏,但是谈不上悲惨血泪。爷爷去世后第13年,我出国留学,那年我20岁。说心里话,有机会做美国人,让我欣喜若狂,这意味着从此做一个新人。作为一种剧烈、突然的身份改变,民国变新中国,是否包含类似的精神跳跃?从此改天换地、金光灿灿,大伙儿一块儿变成“幸福的人民”。

1949年,新中国成立。部分不赞成者,随败军去了台湾,或流往香港。据说多数留下来的人,还是喜悦、欢迎,乃至于充满希望。然而接下来,先先后后,都有一个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复杂过程。丢弃原先的谋生方式、惯用的语言,缓慢或迅速地学习做一个新人,所以称为“解放”亦不为过。一两年后,从台湾过来的特工,一张嘴说话,就要露馅,因为不知不觉地,他依然使用变新人之前的惯用汉语。在一个重造身份、改变词语的新社会,他无法掩饰自己的可疑身份。

美国也常使用“人民”一词。到这儿来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期望自己“从此站起来”;它是美国梦的题中应有之义。20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现不少“移民文学”,作者来自世界各地,并且通常是女性。她们书写和分享一个脱胎换骨、转变角色的挣扎过程。这些文字毫无例外指向某个相似的最后造型。也就是说,从此拥有崭新的自我。从一条河,跨入另一条河。

我已归化入籍,成为美国人。今年就是我到达美国的第30个年头。可是对我来说,这国家变得非常陌生。究竟为何如此,一两句话很难说清。我在美国盘桓的岁月,占去了一大半人生。但是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有哪个地点或时刻与这片空旷的北美大陆有所关联,这让我特别心痛。如同1969年那副窄窄的、躺着爷爷的担架,和那一列几乎挤不上去的绿皮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