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世价值   (第3/5页)

但是我懒得抗议。生活有自身的重心和方向。每次遇到亮晶晶的一双大眼,听见哇啦哇啦的脆嗓音,看着冷风吹散她的头发,我心里会生出全新的、温柔的希望,想象有一天她变成快乐的母亲。她的一切琐碎、无知,都让我心花怒放。因为她是神秘的、大地的阴性造物,拥有我永远不能领会的睿智和力量。我做好准备,在几天后被她抛弃,然后长久地怀念她。或者奇迹出现,我拉着她的小手,一起走遍天涯。

我依稀看见那张“磕婆子地图”的初期轮廓。这是难以言传的真理:性感属于一段时空、一片土地和一群人。

从1990年第一次搬到旧金山,到2010年最后一回去出差,每次回去,我总会在头一个星期,找个机会沿着市场街步行两站路,去一趟公共图书馆。市场街上的疯男疯女们,换了一拨又一拨,老的死了,新的又来。他们身上五颜六色、不合季节、气味不堪的衣服,装点着这座奇特城市灰色的雨、陡峭的坡和清冷的阳光。对这些人,我从戒备、反感、目不斜视,到视而不见。直至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对他们生出难以解释的怀恋。

有时我觉得自己又爱上了这座城市。回到米慎区,看看16街上的小电影院,到了傍晚或清晨,乘38路车去西北角的悬崖,呼吸松树丛里的冷雾,还有脚下呼啸的大海。当年位于公司隔壁的墨西哥面包店,仍然生意兴隆。那个卖面包的小女孩,如今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记得我,她的名字叫嘉布蕾拉。

1990年前,我是中国来的留学生。法律上和情感上,那是我的真实身份;哪怕已经毕业,并早已打定主意,绝不再回中国。对这个新的国家,我充满热忱与好奇,那份虔诚和真挚的心情,现在已无从追忆。有谁歧视过我,或姑娘们冷遇过我,我没有特别在意。一些杂乱模糊的小不愉快,没在心里留下伤痕。

我怀念北京姑娘,无奈,在美国左右碰不着;即便碰到,只要漂亮一点的,就只肯和外国男孩要好,对本族小伙儿则是绝不多看一眼。既然如此,我找白妞好了!在当时,这尚未变为心理情结,成为性爱偏好里的自我肤色歧视。

1989年后,因为CNN这样的媒体,我分享了其实并无资格领受的集体性感光环。“Hi!你是中国来的学生?”小女孩亮晶晶的蓝眼珠,流溢着温热朦胧的水分。那短暂且虚假的灿烂让我认识到,一个性感的身份,在美国社会的猎艳场上,意味着决定性的权力。内涵无须确定,光环笼罩一切;光环即是性感,身份就是资源。媒体赋予了这资源,也随时可以剥夺这资源。

几年之后,情形变了。我是个落地谋生、辛勤劳动的新移民、华裔男。当然,性感的光环继续闪烁,以往带着殷切和真诚朝我凝望的年轻姑娘,现在朝另一个方向看了:“Wow!真的?从布拉格来?名字怎么念?米列卡?”

身份可分两类,有血液中内在化的情感认同,还有随机性的“身份掩护”。比如很多美籍华人会说:我爱中国,也爱美国。事实上,两种爱之间,大抵有一项带着相当大程度的权宜性。

被剥夺身份的感觉不会很好。过去,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奠基史上,许多人被宣布不属于“人民”。不知哪一天,又宣布他“改造成功”,才勉勉强强复归成为“人民”。20世纪90年代的旧金山,当然没什么思想改造学习班,逼我去做什么样的华裔男人。男女间沟通依靠默契,年轻人的自信,来自同龄异性传递的下意识信息。每天走在街上,来自陌生女孩不经意的眼神,无数次暗示着你在女性眼里拥有什么级别的男性身份。

我时常猜想,会不会有一天,在市场街上那群可爱的老少疯子中,邂逅一位眼神更复杂、更暧昧一些的失意华裔男?但没有,20年了,从来没有。我在旧金山见过的华裔男,几乎无一例外地乐观、敬业、关爱家庭、心理健全。那些横眉怒目的白人女权妞,不论冲谁使性子,对待唐人街的老板大厨打工仔们,总归是客客气气、和颜悦色。而后者,也从不向白妞们散发哪怕一丝一毫的性能量,或原始的男性攻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