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认识的白天(第2/4页)

但我弟弟还是经常把梦和现实混在一起。他在白天哭喊、闹。我们以为他生病了,给他喂药;以为饿了、渴了,给他馍馍吃,给水喝。他还是哭闹,没命地哭喊。母亲问他,他说不出。

他在早晨哭,一睁眼就哭。哭到中午停下来,愣愣地朝四处望,朝天上地上望。半夜也哭,哭着哭着又笑了。

母亲说,你弟弟还没分清梦和现实。他醒来看不见梦里的东西了,就哭喊,哭喊到中午渐渐接受了白天。到晚上,睡梦中他认识的白天又不见了,又哭喊,哭着哭着又接受了。我们不知道他夜夜梦见什么。他在梦里的生活,可能比醒来的好,他在梦里还有一个妈妈,可能也比我好,不然他不会在白天哭得死去活来。

弟弟被抱走前的几个月,已经不怎么爱哭了。我带着他在村里玩,那时村里就他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其他孩子,远远的隔着三岁、五岁,我们走不到跟前。我带着他和风玩,和虫子、树叶玩,和自己的影子玩。在我弟弟的记忆里,人全长大走了,连我也长大走了,他一个人在村子里走,地上只剩下大人的影子。

在他刚刚承认睁开眼看见的这个村子,刚刚认牢实家里的每个人,就要把梦和现实分开了,突然的,一个夜晚他睡着时,被人抱到另一个村庄。

他们给他洗头,剃光头发,剪掉指甲,连眉毛、睫毛都剪了。

再长出来时,你就完全是我们家的人了,让他叫“妈妈”的女人说。

他摸摸自己的光头,又摸摸剪秃的指甲,笑了笑。这不是真的,我已经知道什么是真的了,我的弟弟在心里说。

多少年后,我的弟弟突然清醒过来。他听一个邻居讲出自己的身世。邻居是个孤老头儿,每天坐在房顶,看村子,看远远近近的路。老头儿家以前七口人,后来一个一个走得不见了。那个孤老头儿,在自己家人走失后,开始一天不落清点进出村子的人。只要天边有尘土扬起,他就会说,看,肯定是我们家的人在远处走动。

他说“看”的时候,身后只有半截黑烟囱。

那时我弟弟站在房后的院子。在他的每一场梦中都有一个孤老头儿坐在房顶,他已经认得他,知道关于他的许多事。

一个早晨,我弟弟爬梯子上房,站在孤老头儿身后,听他挨家挨户讲这个村子,还讲村子中间的一棵大树。说那棵树一直站着做梦,反反复复地梦见自己的叶子绿了,又黄了。一棵活着的树,谁都看不清它。只有把它砍了,锯掉根和枝,剩下中间一截木头,谁都能看清楚了。

讲到舅舅家时,老头儿停住了。停了好久,其间烟囱的影子移到西墙头,跌下房,房顶的泥皮被太阳晒烫,老头儿的话又来了。

你被马车拉到这一家的那个早晨,我就坐在房顶,老头儿说。我看见他们把你抱到屋里。你是唯一一个睡着来到村庄的人。我不知道你带来一个多么大的梦,你的脑子里装满另一个村庄的事。你把在我们村里醒来的那个早晨当成了梦。你在这个家里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你一直把我们当成你的一个梦,以为是你梦见了我们。因为你一直这样认为,我们一村庄人的生活,从你被抱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变虚了。尽管我们依旧像以前一样实实在在地生活,可是,在你的眼睛中,我们只是一场梦。我们无法不在乎你的看法,因为我们也不知道自己活在怎样的生活中。我们给了你一千个早晨,让你从这个村庄醒来,让你把弄反的醒和睡调整过来。一开始我们都认为这家人抱回来一个傻子,梦和醒不分。可是,多少年来,一个又一个早晨,你一再地把我们的生活当成梦时,我们心里也虚了。难道我们的生活只是别人的一个遥远睡梦?我们活在自己不知道的一个梦里,现在,这个梦见我们的人就走在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