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第3/6页)

我也不知道怎么使用了这三个字。很重,足够刺激。我觉得她比那个手提长刀的包亮还要可怕——她如果像包学忠那样捏着生肉咀嚼起来我都不会吃惊。别看她有雪白的牙齿,它一定也生吞活剥过什么……你这个背叛了昨天、越走越远、寒冷如冰的女人,我永远也不需要你挨近……可恨的是她吻过了我的眼睛,又吻我的额头。我挣扎着想拒绝,可是我像被压在了巨石下、抛在了浓雾中,没有了一点反抗的力量……

药物继续合拢过来,压迫着我,想把我的神志赶到一个角落里去。我看见自己的肉体被压缩成橡皮球那么大,最后成了一粒豌豆。它晃动着,晃动着,即将陷入无边的夜海,消失了……我紧紧抓住生命中如豆的光点。

屋里的灯暗下来。她用一把小刀子专心致志地、轻轻地在我身上割着,画下了一些美丽的刀痕。我的鲜血渗成图案的颜色。她另一只手轻轻地一抚,躯体上的刀痕就愈合得了无痕迹。

那个冰冷的声音一再从夜色里泛出,就像在夜海的浪尖上浮动的小木片。它们随着波浪一起一伏,又与泡沫混在一块儿……“奇怪,他没有呼喊……”“这个人很怪”——“他没有喊,没有……”

我暗自发笑。我在想:你们遇到的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呢。他既不需要你们拯救,也不需要你们考验。面对着你们的自作聪明,他只会报以藐视的微笑。他与你们在一个命运的交点上相会,那是因为他无力拒绝。他在这一瞬间已不属于自己了。他在任人摆布,被你们逼到一个角落——你们正在阉割……最后的那个字眼使我一阵恐惧。我想翻身坐起,又一次感到毫无可能。也许我真的面临一个阴谋。他们这时真要做成什么已经毫不困难:现代阉割术可以化为一滴液体,掺在葡萄糖里。整个过程无声无息。

我在爱抚下失去了力量。

最后的时刻我还在想:也许严医师会保护我的,她会挽留我最后的一点尊严……这个令我厌恶的人竟然成了这个角落里惟一可以指望的守护女神。

我在恐怖和希冀中不知以何种方式接受了她。她感动得哭了。

3

在浑茫的思绪中,我的手在抚摸她的头发。这使她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了:

“你还这么敏感,这么……我离不开的人啊!我没法忘记你——我这会儿总算可以尽一点儿义务了。你刚来时糊糊涂涂,我为你洗脸,擦身子。我为你做什么都愿意。你看,你看我们还像昨天一样——我什么都没有忘记……今夜是我为你守护,我是个值班医生,这是我的职责。”

我点点头:你的心比冰还冷,是你冻结了我的希望;那个小苹果孩儿没有了,你回头又来对我施展魔法了。我现在没有力量恨你,更没有力量爱你。你记住我永远的诅咒吧。你使我害怕。我不明白在孩子的挣扎和呼喊面前,你是怎样忍受的。那种妙法你能否传授给我:让我在巨大的残忍面前变得无动于衷,让我能够轻而易举地漠视苦难——你能否给我一种小药丸,当需要同情心全部丧失的时候,只把它吞下去就成——那样我就会像你一样从容了。

我继续说:如果你真的爱我,还把我当成昨天的人去怜惜,那么就给我一粒这样的药丸吧。在今天这片土地上,它的用场会多得令人吃惊。它将作为你们这个医院最了不起的发明而载于不朽的史册。原来你们这一群人每天奔忙不停,行色匆匆,就是在忙着研制一种杀灭同情心的药丸。小时候我听外祖母说,一个人生下来之后,每得一场病就会长一次智慧——人就是在一次次的疾病中不断聪明起来的,他因此而提高了理解这个世界的能力。外祖母的话不错,我这次到病院里来,终于明白了使人痛苦不堪的根源到底在哪:它原来不是苦难本身,而是其他,是人人都生有的那样一颗“同情心”——不能杀灭和翦除的“同情心”!这多么可怕……当然了,我们现在正在想法斩除这样的根源,并且已经接近了那个辉煌的目标,那才是我们人类梦寐以求的。我们如果能把所谓的慈爱、同情、怜悯、体贴——诸如此类的东西全部根除和斩绝,那么这个世界就会迎来真正的秩序和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