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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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着,很想与拐子四哥夫妇待一会儿。看到他们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就走了过去。

他俩盘着腿,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旁边就是半卧的斑虎。斑虎见我跳上了土炕,马上兴奋地坐了起来。四哥拍拍它的头颅,它又重新卧下。可是它的眼睛分明露出了笑容。

万蕙说:“坐吧,一块儿拉拉呱儿。”我坐下了,她又说:“老宁兄弟,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和你四哥就是这么坐着,他吸烟,俺俩说话。你四哥老跟俺讲年轻时候的故事——你四哥那时不是个老实人哩。”她这样说着,笑嘻嘻的。我看看四哥,看看他窄窄的额头四周那些发红的茸毛——它们这时大多都白了。过去我曾欣赏过他这窄窄的额头,因为它多少有点滑稽的意味。可是这会儿却没有这种感觉了。那变白了的鬓发使他显得更为庄严,看上去不可侵犯。大老婆万蕙说对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老实人,老实人会成为一个流浪汉吗?

他曾经是真正的流浪汉,拖着一条拐腿走过了南南北北。我虽然长了两条比他更健壮的腿,可是这一生不见得会比他走更多的路。他无论在我的童年、少年,还是在我的中年,都成为生活中极为重要的一个参照、一位人生挚友。

万蕙突然笑吟吟地问:“那个玛丽姑娘怪俊的,她对你有点意思吧?”

我问四哥:“有点意思吗?四哥?”

四哥把烟斗从嘴里拔出,咝咝吸气,说:“剃头刀子揩腚,好险!”

万蕙笑得前仰后合。我也笑了。这句稍稍粗鲁的俏皮话在平原上十分流行。

接下去的时间里三个人一块儿沉默了。四哥吸烟,不时看看昏黑的窗外,低头自语:“这闺女走了可有些日子了……”

我的心里一动。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么他一定在说肖潇。果然,他咂着烟锅,把脸转向我:“我看出来了,她走得日子一长,你就烦疵疵的。嗯,也真该回来了。”

万蕙一点都没觉得男人的话有什么玩笑的意味,紧随上说:“真是好大闺女啊!安安稳稳的,我就喜欢这孩子,想她了想她了……”她这样说着,却抬起眼看着我。

“你没打听一下她回了没?”四哥问我。

还没等我回答万蕙就说:“这还用打听?她只要回了,第一个来看的就是咱这里了——是吧大兄弟?”

我点头。今夜让我如此不能平静。我真的很久没有看到你的面容、听到你的声音了。我于午夜想得最多的一个人就是她——起码一度是这样。我们曾经走过了一些惊心动魄的时刻,那真是激越而漫长的日子,总算一点一点走过来了。回顾过去,会觉得一切坦然吗?似乎是这样——我们真的已经身心笃定了。这种异性之间的信任和依赖美好到了极点,是人生的一种理想状态,我常常为了这种结局而感到庆幸。她多么敏慧,即人们常说的那种“冰雪聪明”,只要一瞥我的眼睛也就明白了我心里的一切。我甚至知道她在初见小白的一刻,不是从对方,而是从我的目光里明白了,知晓了我没有说出的每一句话。这样的一种相知、一份兄妹般的情谊,每每使我产生出阵阵感动,那一刻,她差不多可以替我说出:看到了吧,多好的一位男子!多好啊,你们俩多么合适多么般配啊,这可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我作为一位兄长,这会儿就把你交给他了……这番话没有说出来,彼此闷在心里,以后也就不再提起了——我们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个话题,回避着什么。这种回避稍稍让人忐忑不安,也让人尴尬,甚至还掺杂了一丝小小的幸福……但总有一天我还是要说出来,因为我固执地认为他们是最好最合适的一对。这不会伤害她,最终不会的。我会一再地强调:小白是我所看到的最好的男人了,有勇气,有心劲儿,长得也有模有样的。还有,最重要的是,他懂得爱并能深深地沉湎其中——在这个滥情轻薄的时代,这是多么可贵的一种品质!像畜牲一样随处交配的男女猪猡得意洋洋,哪怕能够稍稍恪守一点的矜持都要备受嘲弄。小白的一往情深恰好说明了他作为一个人的力量:对爱人,对土地,对真与美,莫不如此。一个两性上混乱如猪猡的男子或女子会对这个世界有仁有信?谁遇到过呢?那么离开了仁与信,他(她)作为一个人又会有多少价值呢?所以,亲爱的肖潇,我正是从如上这个意义上,向你郑重地介绍了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