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旅(第4/5页)

在这个自然形成的“公社”里,首领竟然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有两个娃娃,但没有男人。所有的人,无论老少都跟她叫“大婶”。所以既可以把“大婶”当成绰号,又可以当成名字。这是一个神奇的去处,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聚居地,这里没有治安官也没有税务官,没有当代社会的其他组织,却维持了大致不错的生活秩序。“大婶”君临一切,像个女王。我们因为贸然闯入,结果受到了囚禁,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算消除了误会,最后总算受到了不错的款待。可是“大婶”提出的各种各样的要求也真令人难堪,这就是武早所说的那个“差点落进的圈套”。总之那一次脱离是颇费周折的……

我一路想的是,如果武早真的跑到了那里,对他而言也许真的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过我又替他惋惜,因为我宁可让他待在那片即将沦陷的土地上,待在我们身边。

“大婶”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人。她长得并不难看,但长期离群索居的生活,使她有了一副古怪的神气,这神气已经完全不同于我们平常所看到的那些人。她望着你,一双眼睛喷吐着激情和欲望的火焰,野生生的,像看一个猎物,一个囚徒。她伸出那双粗糙不堪的手,指挥着岛上的居民。他们在她身边既嘻嘻哈哈又规规矩矩,一个个奔跑起来撅着屁股,多少有些慌里慌张的样子。我想她就是靠这样的一双粗手,才把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原始村落管理得井井有条。村里差不多没有一件现代用品,没有电视机,没有收音机,更没有其他的机械。这些人的主要收入,就是每年夏秋两季在海边上静静地等待风浪推涌上来的海蜇。他们把海蜇在沙滩上直接放上明矾做成海蜇皮,入冬以前再运出去,换回米面油盐和其他生活用品。他们很少知道外界的事情,说起所有的现代事物,都要奇怪地加上一个“儿”化音。比如说他们跟飞机叫“飞机儿”,跟电视叫“电视儿”,跟美国叫“美国儿”,跟开会叫“开会儿”,而只有称呼自己岛上那些习以为常的东西才免掉这个儿化音。后来我琢磨,那种儿化音除了在表示一点点新奇之外,大概还有一点儿藐视和拒绝的意味。儿化音也是一个标记,以便于将外部的东西与岛上的东西加以区别。我发现他们治病主要靠一根银针——我曾问,如果这里的人得了重病怎么办?大婶说:“那就多扎几针。”我说如果有些病无法医治怎么办?大婶说太重就更好办了——死。他们的饮食很大一部分是海产品,所以我不知道发生了食物中毒怎么急救?在外地,一旦有了这种情况就要赶紧输液,晚了就会脱水不治。但在这里他们似乎生活得很好,好像压根就没有那些忧虑似的。事实上也正是这样,住在这个沙堡岛上的人很少有患重病的,在几年的时间里,除了几个老人的自然死亡之外,差不多没有一个因疾病身亡。大婶告诉:在他们这儿,最危险的事情就是逮海蜇时被它们有毒的彩带沾到身上。她说这里的人知道怎么对付那些怪物:“把铁抓钩柄弄长一点就是哩。”尽管这样,在捕捉海蜇的季节受伤的人仍然不少。

我们那次还了解到,有一个壮汉,竟然在天冷时划着一个小木船到大海深处去采一种大海贝。那种大海贝的名字叫“天鹅蛋”,吃的时候要连壳一块儿放在锅里蒸熟,那真是鲜美无比。不过这种美味只有到大海的深处才能采到。大婶说那一天她过生日,沙堡岛上的壮汉没法表达自己的心意,非要划船去采“天鹅蛋”不可——天暖还好说,他们一头扎到水里就成,可是天太冷了,眼看就到了深冬;结果呢?那个壮汉还是一头扎进冰凉的水里,一连采了十几个“天鹅蛋”,这才划着船往回走:半路上冻得手不会动了,桨也握不住,再后来就冻得半昏,伏在船底……那一次这个人眼看就给冻死了,岸上的人呼天号地喊他,点起了几堆大火;北风越吹越大,呼呼开着浪花,雪白雪白——谁知道这场大风也有个好处,它硬是把那个冻僵的汉子和小船一家伙掀到了岸上……大婶说那一天是她亲手把那个冻僵的汉子抱回来的。大伙让她把他抱到火边上烤,她知道这一烤准会要了他的命,就解开衣怀抱着他,在大伙的注视下,一直抱到自己的小土屋里。她把两个娃儿推到一边,搂着那个大汉,硬是用自己的身子把他暖过来了。大婶说:“如今他就是俺屋里的人了,两个娃娃见了他也都一连声喊‘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