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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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子四哥一声不吭地看我。我不太适应他这沉沉的目光……我和万蕙在一起时小声问她:“四哥怎么啦?”

“他没怎么,他好好的。”

“可他就这么看着我。”我说这句话时觉得眼圈一阵发热。我老要忍住什么,从踏进葡萄园的第一步就开始忍着……

万蕙说:“他是慌得哩……大兄弟,他一直慌着哩……”

“慌什么?”

“天哪,大兄弟!慌什么?”她拍打着衣襟,竟然哭起来。她呜呜哭着,双肩颤抖不停,扳住我垂下的双手,用力地扳动:“大兄弟,你遭了什么罪俺都知道啊!你走了多久啊。我和你四哥天天盼呢……前一天还以为是没指望了,你再也不会回了,俺知道谁抓进集团黑屋都没有好结果……”

我安慰她,安慰这个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可是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园子啊,茅屋啊,我从回来的那一刻就一遍又一遍端量,像端量我的至亲……这一溜四大间茅屋显得这么空旷和陈旧,尽管它被人精心地收拾过了,可还是难掩颓败的模样。我的那一间里,那张宽大的泥巴写字台还在,一切如旧,与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上面没有一点灰尘;哪怕是一张没用的纸片,他们都收拾得好好的,摞在了一角;记得炕上的被子走时很脏了,这会儿又被拆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在那儿。从屋里出来又去塌了半边的厨房,在厨房一眼看到那两口大锅:其中的一口已经封住不用了,剩下的那口刷得干干净净,木头锅盖洗得泛白,看一眼马上使人想到了香喷喷的米饭。

走在园子里,一抬头是灌木枝条围成的篱笆墙,上面爬满了豆角秧,它们长得像过去一样,黑乌乌肥胖胖地垂挂下来。鸡停止了啄食,几只鸭子仰脖叫着,它们大概认出了我吧?这会儿一齐探头看我。

斑虎从听到我脚步声的那一刻就激动得全身拧动,嗅遍了我的全身,扑上来,用两只胖胖的前爪搂住了我。我看得清清楚楚,它真的眉开眼笑。这时,当我一间一间屋子看过、走在园子里时,它就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尾巴拂动着我的腿,不时用舌头舔一舔我的衣服。有时候它会突然跃起来,用湿湿的鼻头触一下我的手、我的胸膛。这让我不知怎样才好。这只与我在野外一起度过了无数夜晚,给了我无数安慰的护园狗啊,在最愁闷的日子里,它总像个懂事的娃娃那样,与我默默相视。我相信它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一个生灵了,很少有其他生命能够像它一样理解我的心。说起来也许有人不信,当梅子从城里赶来时,当我们俩寻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一块儿坐下来时,一直跟在后边的斑虎一定要从我们身边走开。它大概要把这一段时光单独留给我们两人。

我的目光尽量回避着茅屋四周的树木。我害怕看一棵又一棵葡萄树,它们盯视的目光让我心疼,我不敢看它们的眼神。那是衰老的冷漠的目光。葡萄树四周的田埂上长满了灌木,篱笆下是一丛丛刚刚结子的苘麻、光果田麻和疯长的葎草;一些刺苞南蛇藤缠在栅栏上,它的棕红色的假种皮刚刚长出。篱笆上还爬满了木天蓼,它结出了黄色的圆形浆果。这些木天蓼一直生长在我们园子四周,锄草时拐子四哥总嘱咐不要把它们除掉:它们长得太旺盛了,嫩叶常常被万蕙揪下来做成一盘菜肴……这时我听见大老婆万蕙在一旁督促拐子四哥:

“你快走啊,你怎么还不走?”

拐子四哥在吸烟。我发现他有毛病的那一条腿费力地往一旁伸去——只是初秋的天气,他的下身就穿了那么厚的裤子。他两鬓的白发更多了,背也驼了。我归来的第一眼,就是感觉他有点老了,心里忍不住一阵痛楚。我把这痛楚掩住了,可留在心底的却是双倍的悲伤。我不知道万蕙在催促他干什么,只见他用力地拄了一下身侧的那杆土枪,站了起来,又把烟锅磕了,一拐一拐地走了。我不想去问什么,可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