筷子(第2/2页)

“六岁开始阿爷就每天教我一首唐诗,整本唐诗三百首背下来,忘也忘不掉。这点幼功,换来两套筷子。屋里一份家当,也剩下两双筷子。想想,滑稽。”

“做人是这样的。”正江不知道怎么接话。德兴又自顾自说下去:“我外头随便吃什么,不用店里的筷子的。日本料理再高级,我也是带了自家这双过去,否则吃不来。”

“日本人筷子头上尖,最像鸟喙,是筷子发明时的原始形状。这便于用来吃日本人的生鱼片。”正江的儿子像背书一样插一句。

“现在的小孩有见识,啥都晓得。我们十五六岁辰光,戆头戆脑的。”德兴说。

“还有韩国人的铜筷,因为韩国人经常吃烧烤,铜筷不会烧焦。”

“韩国人的筷子用起来真是难过,又重又滑,用这个筷子吃滑嗒嗒的韩国冷面,真是吃过吃伤。”正江看看儿子,这是他一生所有的盼望,他自己不吃不用,也一定要让儿子吃过、用过,“我还是觉得一双毛竹筷最好,捏得牢,夹得牢菜。一筷子下去,半张蹄髈皮搛起来了。再一筷子下去,半只扒鸡,连皮带肉搛起来了。”

德兴、德兴嫂嫂,全都笑起来,正江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阿哥,三楼马阿姨屋里几双筷子也考究的,象牙筷,有的也有雕花。”

“哼。”德兴不屑,但还是放低了声线,“看不惯这种人,兴入党了,就削尖头打报告,爷娘成分不好也可以不来去。兴出国就削尖头送小人出去,亲亲眷眷,钞票一圈借下来。啥宁晓得这几双筷子啥来路。现在兴吃素养生,伊又开始吃素了,吃素用啥象牙筷、洋盘。”

“噢,还有这个讲法。阿哥,个么听说最好的筷子是慈禧太后用的金筷子银筷子,碰到菜里有毒……”

“乌搅,验毒是用菜碗里的银牌,哪可能叫慈禧太后夹着一筷子菜等它发黑不发黑。而且金属筷子你也用过了,多少难过。这种筷子是做做场面仪式的,真的给慈禧用,要杀头了。”

“那么紫檀呢?紫檀好还是黄花梨好?”

“海南的黄花梨不输紫檀的,越南黄花梨就差远了。紫檀好是好,不能做筷子,会得褪颜色。”看出正江有点不信的神色,德兴补一句:“你不相信,问楼上端木爷叔,伊屋里新中国成立前做古董的,肯定晓得。”

二楼后楼,端木把天井里的这段对白听得清清楚楚。德兴说得对,紫檀不能拿来做筷子,会得掉颜色。他拉开床头柜的小抽屉,取出一只细长的手绢包,里面却正是一支紫檀筷子。不过筷头那一半镶了一段纯银,好像被经常摩挲,发出古旧的光华。手握筷子的一端,紫檀沉沉的光衬着细碎的螺钿嵌,花团锦簇。

另一只,大概仍然绾在那个女子的头发上。光是她拈着这支筷子往发髻旁一簪这个动作,就曾经让年轻的端木血脉偾张。两人终究没有在一起,端木脸皮薄,祖母当宝一样递在他手中的一双筷子,也就此拆散了。端木现在再取出看这支紫檀银筷的时候,不会像刚开始那样心潮难抑了。他觉得就像正江说的,做人,就是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