筷子

六点刚过,德兴嫂嫂拎着一桶井水,从天井东面的墙根下,浇到西面的墙根下。一年中夏天的这几个月里,只要不落雨,德兴总归要在天井里喫夜饭的。七月里这辰光,天还锃锃亮,天井的东面墙上,爬山虎爬了一天,墙角里一丛竹子也养得好。在这个角落里搭一张台子喫夜饭,一点也不热。

“嫂嫂,今朝小菜赞的呀。”前客堂的正江坐在台阶上帮儿子拆洗脚踏车,搭讪着看德兴嫂嫂摆台子。德兴嫂嫂要面子,德兴要在天井里喫夜饭,德兴嫂嫂两个小菜总归要弄得特别像样一点。哪怕炒个家常的毛豆茭白豆腐干,豆腐干边边角角都择干净,骰子丁切得滴角四方。

德兴洗完澡,头发湿漉漉一律向后梳着,换了条雪白短袖汗背心,清清爽爽地坐下来吃饭。他先将桌上四只小菜像检阅一样,一只只看过来。往冻得冰凉的啤酒杯里倒了大半杯青啤,喝一口,不紧不慢地取过台子上那只筷匣。

德兴端着筷匣,把四面抚一遍,仿佛要抚去筷匣上本来就不存在的一层浮灰。筷匣的盖子轻轻一推就滑开了,里面装着一对木筷。德兴取出一双,搁在面前一只骨盘上,又将筷匣盖子滑拢,端端正正地放回碗盏上方,这才搛起一只油爆虾过酒。

“阿哥,每趟吃饭都看你这样来一遍,像规定动作一样的,吃力。”正江笑道。

“老邻居,见怪不怪了哟。”德兴嫂嫂从灶披间端了一碗饭出来,在德兴旁边坐下来吃饭。

“嫂嫂拿阿哥宠坏了,明明有一对筷子的,阿哥自己用一双,藏起一双,阿嫂用的就不一样。”

德兴嫂嫂温和地笑笑:“伊这双筷子,儿子也不许用的。我自家这双漆筷蛮适意。”

德兴指指老婆手里那双漆筷,黑墨发亮的筷身,筷头上一寸半血红色,另一头也是一点这样的血红色:“这漆筷,是早两年在大世界白相赢来的。里厢搭了一只台,做啥智力竞猜题,大奖就是这一套十双漆筷。”

正江听他说下去。“最后一道题目,问啥人能背诵《琵琶行》全文,我跳上去,一口气背下来,就奖了我这套漆筷。”

“结棍的(厉害)。”正江说。知道德兴本事是有的,当一辈子小学语文老师,屈才。

“台下的人穷鼓掌。主持人说:‘昨天这个大奖也没人得。侬要是再背得出《长恨歌》,还有一套筷子也归你。’我又背一遍《长恨歌》,硌楞也不打一只。”

“嘎结棍啊。”正江十五岁的儿子叫起来。初中语文正好教这两篇,老师让背,全班一片唉声叹气。

“还有一套,把手的地方洒金,家里摆酒水,圆台面上摆一圈,好看的。”德兴嫂嫂给德兴添半杯酒。

德兴又搛起一只油光红亮的油爆虾,对牢这只虾说道:“我这辈子,老婆是讨着的,一手小菜没话讲,我的福气。不过,这点小菜假使不是用这双筷子搛,味道会不一样。”

大家不响。德兴将手里的筷子往正江面前递过去,正江看到筷子一头刻着寸把长的花纹:“看到了伐,牡丹飞鸟。”正江再仔细看,果然看到筷身折角处,牡丹花丛里嵌着两只振翅的鸟儿。

“这是我姆妈的陪嫁,一套八双黄花梨雕花筷。筷子上雕花不稀奇,稀奇的是一套里八双,八样图案,每样对应一句吉吉利利的话。这一双,是鹣鲽情深。你看到这两只鸟,就是鹣鲽里的鹣鸟。”

黄花梨用久了,一层自然包浆。花雕得不深,浮浮的一层。花叶脉络清晰,鸟儿振翅,羽毛纤毫毕现。

德兴又取过桌上的筷匣,轻轻一推,打开匣盖,露出筷头上刻着的并蒂莲,衬着荷叶田田,应该是连理、并蒂的意思了。

“今朝开眼界。”正江赞叹,“哪能只有两双了?”

“没了。抄家,红木家生一堂,抄家的自己拉去用,西洋古董家生肯定看不懂了,当柴爿劈掉了。藏在花盆里的金条,夹在草纸里的存折,通通被抄光。一根钻石项链藏在我身上,没抄着。结果这帮赤佬转头看到阿爸姆妈结婚照上,姆妈头颈里戴着,还是逼着姆妈交出去了。从小服侍姆妈的娘姨,心急慌忙中捞起这把陪嫁筷子丢在厨房间筷筒里,总算没人注意。最后剩下这四支,配得起两双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