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时圆(第4/5页)

他六十六岁大寿那天儿孙们排队给他磕头,他从头到尾都把笑容挂在脸上,没想到的是我们却都哭了,旁人都羡慕说,这一大家子人多好。

近些年祖父睡眠出了问题,整夜整夜地不睡觉,我总是在外面跑,每回来一次祖父都整夜地和我说话,他那时讲的事情都是很久远很宽泛的,久远到他很小的时候,宽泛到整个家族的历史,我在那样的夜里听着听着难免就困了,可祖父讲个不停,我就随便应答几声,有时我都睡了一小觉又醒了,听到祖父还在那里讲,他可能知道我都睡了,他可能也不在乎听众,只是想说一说罢了。

叔叔家的弟弟每次都和我说,你没回来的时候爷都是和我说,我也是困得没法,我们就相视一笑,算是了解彼此的无奈。

如今想来,那样的日子倒希望能再重来一次。

祖父的葬礼冗长又繁琐,长时间地跪在灵堂前,白日里受着火盆和太阳的炙烤,深夜又凉如水,一整个夏天的蚊子都奔过来叮咬。我的膝盖跪青了一块,有病的脊椎也开始疼痛,在经过了最开始那一段悲伤后,在经历了跪在灵堂前哭得起不来的时段后,眼泪也就流不出来了,剩下的只有麻木与疲惫,就算打开祖父的棺木换冰块时,我站在棺木旁看到里面祖父的样子,也只是觉得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寿衣,人比活着时干净利落了不少,闭着眼睛样子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嘴巴比之前瘪了一点。我惊诧于自己的平静,我有那么一两秒觉得他还活着,然后又被合上的棺木把幻觉击碎。

我发现只不过一天,我已经能坦然地接受了他不在的事实。

我却没看透,这失去他的悲伤却如季风般,会一遍又一遍地刮过。

出殡那天我们儿孙要围着棺木转圈,一边转一边说“爷,送你上路”。我不知怎么的,那声“爷”每叫一次嘴就不自主地抽搐,叫着叫着眼眶就又热了,心里也憋闷得难受。主持葬礼的人嫌我们叫的声音小,便在一旁不停地嚷嚷:“大点声喊,再不叫以后没机会了!”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落了下来,只是一味地叫着“爷、爷、爷”,“送你上路”那几个字完全说不出口。

祖父的棺木被钉上了钉子,又被抬上了车子,我跳上车子站在棺木的旁边,车子颠簸着一路向南,最后抵达墓地。墓地是前几日选好的,在松林之间,风一吹过能听到松涛的声音,算是个清静的好地方。阴阳先生用罗盘测定了方位,又做了些我看不明白的事情,棺木就放入了坑里,然后是填土,修整坟包,放鞭炮,撒葱籽……我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些仪式,又被不真实感侵略,直到上了车子才缓过神来,可车子已经开走了,我回过头,能看到的也只是茂密的松林,天空中有风刮过。

回到家里,院子里的灵堂已经拆除,看不出一点痕迹,我们一群疲惫的人开始梳洗,然后吃饭,似乎都松了一口气,男人也都喝起酒来,说这说那,就是不再提葬礼了,仿佛大家都被这葬礼折腾够了,让死亡这件事显得不那么单纯了。

接下来是头七,去坟前烧纸,坟上的葱籽发芽了,我们又砍掉了坟前的两棵小树,规划了一下四周,算好了往后家里再有人去世就可以排序往下埋,我在那一刻目测了一下距离,差不多就看好了自己死后将要埋葬的地方。

后来还有三七、五七等需要祭奠的日子,我都没有再参与,回到了工作的地方,在某一个晚上和朋友谈起祖父,竟又流下了眼泪,朋友劝我别哭,节哀顺变,我点了点头说:“我总觉得他没有离开,总会在某一刹那忘记他离开了这件事情,而最难过的也是反应过来那一刹那。”

祖父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养了一只狗,那狗浑身毛发锃亮,是牧羊犬的后代,但可能是长相憨厚,祖父便唤它大憨。它每次见了我都狂吠,要不是链子拴着恨不得扑到我身上来,可祖父只要吼一声“大憨!”它便老实了,呜呜地在地上转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