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时圆(第3/5页)

那夜我匆忙得甚至没来得及住一宿,坐了一会儿就急急地走了,祖父说怎么这么急,我说实在是有事情,他便不太利索地送我至门前,我说爷你快回屋吧,我有空就回来。

这就是我见祖父的最后一面,说了不到十句话,记不清太多细节,潦草得一点都不像告别。而我又具体在忙些什么呢?也记不清楚了,大概也不是什么非常要紧的事。

回到工作地方十几天后,我接到家里的电话,祖父病危。

我记得那是一个黄昏,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时,东边的月亮已经若隐若现了,我挂了电话后突然不知该做什么,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不是悲伤也不是颓然,只是心脏在不停地狂跳,像是要发生一件恐惧的事情般紧张。我去请假,话说得语无伦次,我去买票也忘了找零钱,在等待火车到来的时间里,我就沿着火车站前面的街道来回地走,脑子里像是硝烟弥漫的战场,嘈杂而纷乱,我实在走得累得不行,就坐在路边看天,看着看着就大哭了起来,也不在意路人的目光,也不在乎自己的样子,那一刻,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上了火车,没有座位,我就靠在车厢连接处的车门边站着,站累了就坐在地上,一心想着的就是火车快点开,想着还有奇迹能够发生,甚至愚蠢地希望这不过是家人和我开的一个玩笑,等我到了家里祖父仍旧站在院子里冲我笑。

凌晨两点多,我又接到家里的电话,询问我到哪儿了?我回答在车上,明天中午才能到,那边没说什么就挂了电话。我的心一沉,知道来不及了。

祖父这人爱说话,喜欢热闹,爱拉拢人,年轻时刚从矿区下放时,就隔三岔五把矿友们弄到家里聚会,吃上个三五天。那时缺粮食,祖母气得没法还劝不了,祖父这人脾气大而暴躁,说急了还会打祖母。我们都怕祖父,他一瞪眼睛我们都躲得远远的,从来不敢主动和他亲近。

儿女长大后,祖父又学着做生意,开砖厂、办油坊、倒卖钢材,家里永远是一屋子一屋子的人,货车司机、远方亲属、林林总总的陌生人,满屋子的烟酒气。祖父做生意还没啥头脑,总顺便弄回来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印象深刻的是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祖父弄回来过几只部队退伍的警犬,毛黑锃亮地拴在院子里,看到人就目露凶光龇牙狂吠,那些警犬还不吃剩饭剩菜,专吃肉,祖父就每天杀祖母养的鸡喂那些警犬,后来自然是赔了钱。祖父又买回家里一匹马,那马又不是马,不知是马和什么杂交生出来的怪物,我们都叫它四不像,那四不像下了车之后后腿就不能走路了,老姑每天抬着它的屁股到野地里喂草……

后来坚持最久的砖厂和油坊相继倒闭了,远方亲戚和陌生人也都走了,家里也一下子冷清了下来,祖父整天蒙头睡觉,人似乎也显老了。然后好像在某一个黄昏,我和一群伙伴们在废弃的砖厂玩,那里荒草丛生,烧焦的土地和废弃的砖石堆成几座类似于假山的玩意儿,我爬上一个土堆,就看到远处有一个人赶着一群鹅来这边放,那人的影子很长,人没到影子就先触到我了,那个人就是祖父,他把鹅赶到荒草里,人就蹲在路边吸烟,我走过去,他冲我笑,从那时起,我才觉得祖父是个能够亲近的人。

祖父老了以后脾气没那么暴躁了,但还是爱说话,也爱和人抬杠,有时走在路上和人说了几句话就争执起来,等回到家里还要再骂上几句。对我们孙子辈的倒是宽容起来,我们在他的屋子怎么疯怎么闹都不会发火,有时正值顽皮期的孩子把塑料袋套在他头上勒紧他也不生气,永远乐呵呵的。逢年过节,他经常很满足地看着那么几大桌子人吃饭,说还是人多好,什么时候没人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