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风声

一家之言04

两棵树

小时候院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柳树,我不是鲁迅,另一棵当然也就不能是柳树,于是它变成了榆树。

柳树长在院门的东边,榆树与它隔了一条小土路,长在大路边。两棵树隔路相望,没有交集,可能都看不上对方。

据说柳树是祖母种下的,种下那一年大姑刚出生,这些年一直细心照料,等到我记事时,大姑已经出嫁,那柳树也长得高大粗壮,两个人环抱才勉强能抱住,枝叶年年修剪,在院前撑起一片好大的阴凉,如果门前那条小路祖母打扫得再干净些的话,在夏日的夜晚肯定会聚集很多人乘凉说闲话。如果祖父脾气再好一点的话,很多孩子也是愿意到树下玩的。

可惜没有那两个如果,于是那柳树的枝繁叶茂体正腰直仿佛就白长了,变成了一个空架子,没有其余的用处。而当夜晚来临,它那垂下的枝条柔软地在风中摆动,更增添了一丝鬼魅的气息,在月光如纱的夜晚,空灵又孤傲。

很多人都说那柳树成精了,不能乱碰的,受伤了会流出血来,还有些人在柳树上系上红布条,不知是辟邪还是认作了干娘,他们都认为柳树活了这么多年是有灵气的,有些时候,我也这么肯定地认为。

榆树不知是哪年栽种的,可能也根本没人栽种,只是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颗种子,落入土地,顽强地生长了出来,在年幼的时节没有闲人用铁锹把它铲掉,也没有淘气的孩童把它连根拔出,它就如此幸运地长大了,渐渐地不容被忽视,与人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榆树长得不直,歪歪扭扭的,也不粗壮,一个人一只胳膊就搂入怀,平时也不太受人尊重,人们路过树底下顶多是乘会儿凉,不安的人还会在树干上踢上几脚,从地里干活回来的人也会闲着在树干上试试镰刀的锋利,就连一条野狗跑来也会抬起腿在树根撒泡尿。一阵风吹来,那呼啸的哨声穿过树梢,似乎也在笑它长得丑。

只有春的到来能给榆树带来短暂的欢愉,孩子们拼命地攀上树干,摘取榆树的种子,我们称之为“榆树钱”,抓一把直接填进嘴巴里,像牛马食草一样,咀嚼着绿色的浆液就顺嘴角流出,青草的香味里有丝丝甘甜。老人们看到了都会话当年,饥馑的年代那“榆树钱”都是救命的吃食,不舍得大把地吞食,都是与少许粮食一起入锅熬粥的。

只是那属于记忆的范畴,又不是好的回忆,老人们也就不想再伸手抓一片尝尝,凡是与痛苦回忆挂钩的食物,再香甜都能咂摸出苦滋味。

柳树的枝叶是苦的,我曾被它鲜绿的外表迷惑过,吃了一片柳树叶等于尝了一次苦头,气急败坏地把嚼烂的柳叶吐出来,又朝树干呸呸呸几声发泄自己的不满。

柳树在春天里提供不了吃食,倒是能平添几分乐趣,那满天纷飞的柳絮一下子就把天地变得诗意了,都像是电影里明亮的光斑,或是忽然飘落的雪,洋洋洒洒的,让人忍不住有舒卷之感,我站在院门前,站在柳树下,或是站在柳树下的院门前,看着那些柳絮飘向远方或是就近落下,想着这些柳絮如果收集在一处,应该足够给村头的疯子做一件棉衣,只是谁有闲工夫把它们聚到一块呢?

柳树除了盛产柳絮还能出产哨子,在柳枝刚刚活过来染上嫩绿时,折一段平整细小的枝条,仔细地揉搓,直至揉搓到树皮与树干分离,抽出的树皮变成一个细小疲软的管子,再用小刀修饰下几厘米的长度,放进嘴里的那端稍微削薄,哨子就做成了,吹出的声音有的尖锐,有的粗重,但大抵是难听的,可谁还在乎呢?干枯乏味的童年里,能够制造的新奇毕竟有限,能发出人类以外的声响就足够欢快了。

记忆中的清晨裹满了浓雾,那白茫茫一片的气体,把村庄包围住,鼻腔里却有豆浆的味道。推开门,雾气就不慌不忙地飘进了屋子,人把身子送出去,迷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影影绰绰的却能听到卖豆腐小贩的叫卖声,那是清晨最苍老悦耳的腔调,把还未醒的人从睡梦中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