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三、印度生活(第5/17页)

达萨在附近的林中徘徊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他已变得精疲力竭了,但他每作一次短暂休息之后,内心的苦恼又鞭策他继续前进。他不得不打起精神继续前进,他感到他好像不得不走到这个世界的尽头,走到他生命的终点,因为他觉得他的生命已完全失去了它的意义和光彩。虽然如此,但他却没有岔开到那些不可知的远方去,他仍然在他遭遇不幸的这个地方流连下去,他仍然在他的茅屋、磨坊、田园,以及国王的帐篷周围来回打转。最后,他终于再度躲进了那顶帐篷上面的那棵树里。他蜷伏在枝叶浓密的藏身之处,像一头野兽一样在饥饿的煎熬中伺候他的猎物,直到他蓄积最后余力以赴的时刻——直到国王走出帐篷的那一刻。而后他从树上悄俏溜下,扳起弹弓向他的仇人射去,不偏不倚,一颗石子正好打中他的脑门。纳拉倒了下去,躺在那里,没有一点动静。周围似乎寂无人影。一阵复仇得手的快感风暴还没扫过达萨的感官,就被一阵深沉的寂静禁住,显得可怖而又怪异。于是,在这个被杀的人旁还没有发出喊声之前,趁着仆从们还没有蜂拥到这项帐篷前面的刹那之间,达萨已经逃入树林,钻进竹丛,滑下山坡,走向山谷了。

在这种疯狂的行动之中,当他从树上滑下,扳起弹弓,放手发出致命的一击时,他感到他好像要竭尽他的全部生命,好像要发出他所剩下的最后一些精力,好像要将他自己和那要命的石弹一齐射进灭亡的深渊一般,只要使他的仇敌倒下,哪怕只是一刹那的工夫,死也甘心。可是,随着这个行动而来的,却是一片没有料到的沉寂,而他没有想到的一种求生意欲,亦在他的心里将他从那个深渊的边缘拉了回来。一种原始的本能掌握了他的感官和四肢,驱策他进入森林和竹丛的深处,命令他赶快逃走并且躲藏起来。

直到他来到一个安全地带,脱离迫在眉睫的危险,他才明白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在他精疲力竭地倒下,挣扎着喘息的时候,因为虚弱而不再狂热,乃至清醒的时候,他曾对他的逃跑行为感到失望和憎恶。但当他喘息渐缓而眩昏消失之后,他的此种憎恶又变成了一种大胆的求生决心,而使他的心灵再度热烈地歌颂他的此种行动。

追捕凶手的行动展开了。不久之后,搜索的人群就穿透了森林。他们整天敲打浓密的树丛,而他之所以能够避开他们,乃因为他一直动也不动地躲在沼泽地带的藏身之处——人们由于害怕碰到老虎而不敢过于深入的地方。他警醒地睡一会儿,向前爬一点儿,然后再歇一会儿,就这样蹑手蹑足磨了三个钟头的时间,终于越过了一些小山,进而勉力而为,爬进更高的山岳。

这种有家归不得的日子,从此使他到处流浪。这使他显得更加坚强,更加冷酷了,但也更加聪明,更能看开了。虽然如此,但每到深夜,他总是一再地梦到普乐华蒂和他以前的幸福,或他曾经有过的所谓幸福。此外,他还多次梦到来人的追捕和他自己的逃亡——一些使人心跳停止的可怖梦境,例如:他正在林中逃跑,而追捕的人则击鼓鸣金地随后追赶而来。在穿过森林地带、沼泽地区,以及荆棘乱丛,跨过腐朽、败落的桥梁之际,他总是带着某种东西,一副重担、一只包袱,某种包裹着、掩藏着,但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他所知道的只是:那是一种非常宝贵的东西,故而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的东西;那是一种很有价值的东西,故而也是容易招来横祸的东西,一件宝物,或许是一件偷来的东西,紧紧地包在一块有着红蓝花纹的白布之中,就像普乐华蒂在喜庆节日所穿的那类亮丽的花布衣裳。就这样,他背着这个包袱、这件宝物,或这些偷来的东西,逃逃躲躲,历经艰难和危险,爬过低悬的树枝或高悬的岩石,偷偷绕过可怕的毒蛇,在摇摇摆摆的木板上跨过满是鳄鱼的河流,直到力尽神疲而止步,才伸手摸索捆绑包裹的绳结,慢慢解开包布,将它展开,而他终于以颤抖的双手取出并举起的那件宝物,竟是他自己的脑袋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