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二、听罪神父

在圣希乐里翁仍然在世时——已经很老了——迦萨城中有一个名叫约瑟·法默拉斯的人,直到三十多岁,一直过着俗世的生活,研读异教的书籍。其后,透过他在追求的一个妇人的关系,他听信了基督教的教义,体会了基督教的美德,因而接受了神圣的洗礼,从此洗心革面,以数年的时间,在城中教会长老们的座前聆教。他最好奇、最爱听的讲说,是沙漠隐士的通俗传记故事。直到36岁的某一天,他出发了,走的是圣保罗和圣安尼走过之后即有许许多多虔诚信徒追踪踏迹的路线。他将他的财物交给城中的长者们,请他们分送当地的穷人,在城门口告别他的亲友之后,便走出了这个卑污的尘俗世界,一路流浪着进入沙漠之中,过起忏罪的苦行生活。

许多年来,他一直忍受着沙漠烈日的熏烤。他跪在岩石和沙地上面祈祷,把膝盖都磨破了。他守斋戒,每天等到日落之后,才嚼几粒枣子。魔鬼以诱惑、嘲笑,以及试炼折磨他,都被他用祈祷、用苦行、用克己、用我们可在《教父行传》中读到的办法打退了。他在许多不眠之夜,凝视天上的星斗,而那些星斗也都迷惑他、扰乱他。他仔细观察那些星座,因为他曾在有关诸神的故事和人类的图像之中读到它们。教会长老们对于这门学问大都持厌恶的态度,但他依然故我,仍然热衷于他在异教时代曾经用以自娱的那些奇想和意念。

那个时候到荒野潜修的隐士,大都住在有泉水流动,有植物生长,有或大或小的绿洲之处。有的索然独处,有的结契而住,实行守贫爱邻的美德,就像比萨墓园中的一幅图画所描绘的一般。他们长于一种逐渐衰微的arsmoriendi,亦即善终之术:净化自我,委弃世间,透过死亡而到救主面前,而得永恒的奖励。他们有天使和魔鬼照顾,他们写作圣诗,驱除妖魔,为人治病和祈福,并且似乎还负有一项任务:以无限的热忱,以极度的无我精神,补偿古往今来的纵乐、兽行,以及淫荡。他们中或许有不少人熟知古代异教的净化方法,已有若干世纪之久的亚洲修炼法门,只是无人说起而已。这些方法和瑜伽法门,已经不再有人传授了,它们已因基督敌对于异端事物的限制愈来愈严而遭到禁止了。

有些苦行者由于热爱生命而修成了种种特殊的能力:通神祈祷、按手治病、预言未来、驱除邪魔、判处罪刑、安慰祝福。约瑟的心中也酣睡着一种异能,而它随着岁月的增长,到他的头发斑白时,终于有了结果。那是一种谛听的本领,每当一位潜修兄弟或世间教友带着痛苦的心情前来求教约瑟,向他吐露他的行为、苦恼、诱惑,以及错失,叙述他的生活情形,他的努力向善奋斗而失败,或者倾诉他的损失、痛苦,或烦恼之时,约瑟不但知道如何张开耳朵、打开心扉,耐心地谛听,而且知道如何将来人的困苦和焦虑纳入自己的心中,按住,以使来人得以一泻而尽,轻松而去。这个能力经过多年的发展,终于为他所有,成了他的一种工具——得人信赖的一种耳朵。

他的美德是:耐性、容忍,以及慎断。愈来愈多的人来向他倾吐心中的苦水,解开心中的积郁;但也有不少人,即使不惜长途跋涉而来,到了他的茅庐之后,就感到他们因为缺乏勇气而难以开口。他们会面红耳赤,羞答答,除了俯首长叹之外,往往数个时辰不发一语。但他对他们一视同仁——不论他们侃侃而谈,还是吞吞吐吐;不论他们滔滔不绝,还是欲言又止;不论他们如山洪暴发,还是自尊自重,都无二致。他对每一个人都一律看待——不论那人诅咒上帝或他自己,不论那人夸大或缩小他的罪苦,不论那人自诉杀人抑或只是通奸而已,不论那人哀叹爱人不贞或灵魂堕落,都是一样。纵使有人自称与魔鬼交往、与邪恶要好,约瑟也不会大惊小怪。纵然有人对他彻夜长谈而显然隐瞒真情,他也不会失去耐性。纵然有人以幻想捏造的为实之罪指控他自己,他也不会对他板起面孔。所有向他倾出的这些怨恨、忏悔、攻击,以及良心的责备,似乎都像雨水注入沙地一般钻进他的耳朵。他对前来告解的人,既不加批判,亦不表示可怜或鄙视。虽然如此,也许正因如此,来人不论对他告解一些什么,不但都没有对牛弹琴之感;相反地,都在说和听的过程当中得到了转化、减轻,乃至超度。他不但很少提出警告或训示,更少给人忠告或劝谕,更不必说是发号施令了。他的任务似乎不在于此,而来看他的人似乎也感到了此点。他的任务在于唤起信心,加以宽容,耐心谛听,协助来人使得残缺的告解得以完全,使得阻塞或包裹于每一个心灵之中的一切倾泻出来。他一旦完成了这个任务,就把来人倾吐的一切接收过来,包裹在他的沉默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