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三、印度生活(第6/17页)

他过起躲躲藏藏的流浪生活,虽已不再逃亡,但仍避免与人碰面。一天,他路过一个长满青草的山区,看来非常清静可爱,有如正在欢迎着他,好像对他说他应该结识结识它一般。他在一块地方认出一片草地,上有开花的青草在迎风摇摆着;在另一块地方,他又认出一丛柳林,使他想起一段清净无染的日子,因为那时他尚不知人间有爱和嫉,有恨和仇。那是他曾与他的同伴牧牛的一块牧场,那是他曾度过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的地方。而今他回顾往日,颇有大江东去之感。在他心中泛起的一道甜美的忧郁,回应了在此向他表示欢迎的心声:摆动银柳的风声、小溪清吟的歌声、鸟儿鸣啭的乐声,以及土蜂飞旋的嗡嗡之声。这儿耳闻鼻嗅的一切,莫不含有安身之所的气息;他以前当牧人过那种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时,从来没有感到一块山野之地如此像家一般的温馨,如此成为他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

在这些心声的陪伴和引导之下,带着百战归乡的战士神情,他载欣载奔地浏览了这儿的宜人风景,亡命多月以来,第一次不像一个异乡人,不像一个被人追捕的人,不像一个死亡的候选人,而只是毫无隐蔽地敞开心怀,毫无所想地,毫无所求地,毫无保留地将他自己完全交给这个清净的眼前,带着感恩和些微惊讶的心情,讶异地看看他本人,面对着这种稀有的快乐心境,体验着这种无求于人的感性,领会着这种从容不迫的清净,吟味着这种静观万物的自得之情。他感到他被吸向草地那边的森林。到了林中,来到阳光照射的斑斓沙地上面,回家的感觉又深了一层,使他在不知不觉间信步踏上了羊肠小径,而后穿过一丛羊齿植物——大森林中一个浓密的羊齿植物小林——进而抵达一座小小的茅舍。在这座茅屋前面的地上,如如不动地坐着那位瑜伽行者:他曾来瞻仰,曾来奉献鲜花和奶油的那位圣人。

达萨停住脚步,恍如大梦初醒一般。这里的一切依然如故,这里既无时间流过,亦未有过杀人事件。这里,时间和生命皆如水晶一般坚固、永恒。他伫立在那儿瞻视着那位老人,心中油然生起了他当初瞻仰这位瑜伽大师时曾经感到的那种心仪、敬爱,以及渴慕的心情。他看看那座茅屋,想到雨季来临之前也许需要一番修缮。于是,他鼓起勇气,小心地向前跨了几步。他进入屋中,环顾了一下。里面东西很少,几乎空无所有,一张用树叶堆成的卧榻、一只装着少许饮水的水瓢,以及一个空空如也的级木箩筐。他拿起这只箩筐,前往林中寻找食物,而后带着水果和某种甜美的树心回来。然后,他又将那只水瓢装满新鲜的饮水。

就这样,他已做完他在这里可以做到的一切了。一个在此生活的人,所需要的东西非常之少。达萨屈膝跪在地上,进入沉思之境。他对林中的此种闲静和神游颇为满足,对他自己,对曾在他童年将他引到此地,曾经使他感到犹如宁静、幸福,以及温馨的那个心中之声,也很满意。

就这样,他留了下来,与这个沉静的瑜伽行者待在一起。他更新了铺床的树叶,为他们两人去找食物,修好了那栋茅屋,并开始在不远处为他自己另造一栋。老人似乎默认了他,但达萨却无法确定他是否真正关心他。因为,当他打坐完了起身时,只是为了到屋内吃点东西和睡觉,或者只是为了要到林中漫步片刻。达萨与他活在一起,就像一个仆人活在贵人的眼前,就像一只小动物,例如一只乖巧的小鸟或猫鼬一般,活在人类之间,虽然有用,却很少受到关怀。因为他当逃犯当得太久了,故而对他自己也就不太笃定,总是受着良心的责备,总是躲躲藏藏,总是害怕追捕,故而这种安定的生活、这些不太吃力的小小劳作,以及待在这个似乎不太注意他的人的眼前,也就使他感激不尽了。因为,他在这里睡觉,不会受到噩梦的困扰;因为,他在这里睡觉,往往一睡就是半天乃至一天的时间,睡得他忘了曾经发生的事情。他的心中没有未来,纵然生起一些希望或意愿,那也只是继续留在他已待下的地方,受到这位瑜伽大师的收容,将他引入瑜伽行者的生命堂奥,使他自己也能成为一个瑜伽修士,进而分享瑜伽的超然境界。他已开始模仿这位可敬的苦行头陀的姿势,像他一样盘起腿来如如不动地坐着,像他一样透视某种非一般凡夫所可窥视的实相世界,并且像他一样培养一种等视周遭一切的超然心态。然而,每当他尝试做这一类的努力时,不久就感到垮了下来;他感到他的腿僵脚硬,腰酸背疼,不是苦于蚊虫的叮咬,就是受到奇痒和抽筋的干扰,使他不得不动来动去,不得不伸手去抓他的痒处,乃至不得不站起身来走动走动。但也有几次,他也曾有过一些特别的感受,一种空寂、轻松之感,犹如浮在半空之中,就像有时在梦中感到的一样,时而轻悄地触及地面,时而柔缓地升上天去,就像一缕羽毛似的不息飘荡着。每当碰到这样的时刻,他就想到经常如此飘荡的况味:身心脱离了一切的重力之感,分享到一种更广大、更纯净、更光明的生活境界,进而达到一种彼岸,一种永恒不朽的提升与吸引。但这类景况只不过持续一刹那的工夫而已。而每次跌回故我的境地时,他就感到大失所望,他就想到他必须恳求这位大师收他为徒,引他入门,教他修练,让他进入此道的堂奥,使他自己成为一个瑜伽行者。但他怎样恳求?看来老人似乎不会理他,连对谈一句似乎都不可能。这位瑜伽大师,正如似乎已经超越了日夜与时辰的分野,超越了森林与茅屋的差别一样,似乎也已超越了一切语言的限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