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二、听罪神父(第4/14页)

起初,他疯狂地拔足飞奔,就如他在悬崖上面看到的那些细小的人影是赶来追杀他的敌人一般。但他拖着脚步走了一个小时之后,他的焦虑消退了。运动使他感到一种恰适的疲倦,于是他驻足休息,但不许他自己进食——因为他规定的日落之前不进食,已经成了他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习惯。他那在自我检讨中被串了的理性,在他休息的时候再度抬起头来。它透视了他这种本能的行动,要来一次适当的批判。而这个行动显然看来似乎颇为草率,但他的理性不但没有提出反对的批评,反而做了有益的观察。他的理性认为:这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做一件纯真、无害的事。就算这是一种逃避,一种突兀而又莽撞的逃避,但却不是一种可羞可耻的逃避。他抛开了一个已经不再适合于他的工作岗位。他以逃走来承认他辜负了他自己和可能在监视着他的上帝。他放弃了那日日反复的无益挣扎而供承他自己被打败了。他的理性判定:这里面虽然没有堂堂皇皇、轰轰烈烈、如圣如贤的东西可说,但不仅是诚实无欺,并且似乎也是无可避免。现在,他感到奇怪的是:他居然迟到如今才想逃走,居然忍耐了这么久的时间。如今他似乎觉得:他那么长久地守着一个失落的岗位,死死地不肯放手,原是一种错误。或者,这也许是受到他的自我主义,他的老亚当的怂恿。现在,他想他已明白此种执著何以导致这样的邪恶,何以招致这样险恶的后果,何以在他的灵魂之中造成这样的分裂和昏睡,乃至落得被魔所着的原因了,否则的话,他又能称他的死亡和自毁为什么呢?当然,一个基督徒不该与死作对:当然,一个忏悔者和圣徒应该将他的生命视为一种奉献;但自杀的念头完全是魔鬼的恶作剧,只有使灵魂接受邪魔的驱使而不听天使的管制和守护。

他坐下身来沉思,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最后,终于颤抖着有了深切的悔悟。他从踯躅数里而得的透视看清了他曾有过的比较明智的生活,有过走上歧途而积重难返,乃至情不自禁地要在垂暮之年像救主的叛徒一样,将自己吊在树上的悲惨生活。假如这种自愿送死的念头使他感到如此恐惧的话,那么,这种恐惧的里面就仍然残留一份基督教成立以前的原始异端的认知了——认知以人献祭的古老风习:国王、圣人、族中推选的人,为了大众的福祉而牺牲他自己的生命,且往往亲自动手。但这种异端风习的回响,只不过是使这种事情显得如此可怖的层面之一而已。比这更为可怖的莫如此种想法:毕竟说来,救主死在十字架上,也是一种自愿的人类献祭。他想到这里,终于明白:这种认知的胚种早就出现在自杀的渴望之中了;这是一种厚颜无耻的牺牲冲动,故而也是一种模仿救主的狂妄做法——乃至妄自尊大地暗示:救主所做的赎罪工作仍然不够充分。他既被这种念头吓了一跳,但也庆幸他如今已经逃过了这种危险。

有好一阵子,他认为这个以苦行赎罪的约瑟,而今不但没有模仿犹大或基督;相反地,却已逃开了这种陷阱,并重新将他自己交到上帝的手里了。他对刚刚逃出的地狱看得愈来愈为清楚,心中的羞愧和沮丧也就愈来愈甚。隔了一会,他这种悲哀像一团食物一样梗在喉中,使他感到非常难过。它逐渐成长,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压迫之感,而后,突然之间,一阵暴发的泪水,奇迹般地使他感到如释重负。他已有很久欲哭无泪了!泪水汩汩而流,模糊了他的视线,但这种致命般的绞杀却也停止了,而他一旦恢复神志,尝到自己唇上的咸味之后,这才晓得他刚才曾经哭过,刹那之间,他感到他自己又成了一个纯真的小孩,而不知邪恶为何物了。他微微地笑起来,为他的哭泣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最后,他终于立起身来,继续他的旅程。他感到茫然若失,因为他不知道他该逃向何处,他将来又会如何。他想他简直像个小孩,但他的心中也不再有任何矛盾或意志。他从容不迫地向前迈进,就如冥冥中有人带路一般,就如远处有一个和善的声音在招呼、诱导一般,就如他这次旅行乃是浪子回头而非出走一般。现在,他渐渐感到疲倦了,而他的理性也沉默了,也休息了,或者,也认为可以原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