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遗闻(第4/24页)

他被接进教会组织的办公“大”厅,不免感到有些意外。作为一位导师,未经通告和邀请就在这种场合出现,几乎是一件史无前例的事情。有人遵照教会组织董事长的指示为他奉上午餐,然后将他带到那座老修道院中的一间休息室,并告诉他说,董事长大人可望在两三个小时之内抽空来见他。他要了一份教会组织规章,坐下身来翻阅这本小册子,再度确定了他这个计划的单纯性和合法性。虽然如此,但即使到了这个时刻,他仍然不知如何用语言来表达它的意义及其心理学上的原因。其中有一条规则,曾被作为一个默想的题目指派给他,那时他还很年轻,自由研究的时代尚未完全结束。那是刚刚奉准进入教会组织不久之前的事情。如今他重读了这节文字之后,再度对它做了一次默想,因而由此感到:他与从前那个颇为焦躁的年轻教师,前后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上级召你担当某个职务,”这条条文说,“应该知道,官阶每升一级,不是向自由跨进一步,而是更多一层限制。职权愈大,服劳愈严;个性愈强,意志愈弱。”所有这些,过去看来是多么决断,多么明白,可是而今,其中的许多字眼,尤其是“限制”“个性”“意志”这一类的吃紧用语,意义上都已有了重大的改变。然而,这些字句过去曾是多么铿锵有力,多么清楚明白,多么引人入胜;而它们对于青年,又曾是多么绝对,多么永恒,无可置疑地真实!哦,是啊,它们过去该当如此,只要卡斯达里即是整个世界,即是包罗万有而又不可分割的完整世界,而不是大世界中的一个小世界,而不是粗暴地从大世界中挖出的一个地段。假如人间即是英才学校,假如教会组织即是整个人类社团,而假如教会组织的头目即是上帝的话,这些文句该是多么完美,而这整个规章又是多么的无懈可击。啊,如果如此的话,那该是一种多么可爱,多么兴盛,多么纯真美丽的生活!而那曾经一度确是如此,他曾一度可以这样看:将教会组织和卡斯达里精神看作神圣和绝对的相等物,将教学区域看作整个世界,将卡斯达里人看作整个人类,而将非卡斯达里区域视为一种儿童的世界,视为跨入教学区域的一道门槛,视为仍待开垦并作究极救济的处女地,一个恭敬地仰望卡斯达里并经常派遣像普林涅奥那样可爱的青年来访的世界。

他本身的情况多么奇怪!约瑟·克尼克自己的心性多么奇怪!在从前的日子里——实际上只不过是昨天而已——他不是曾将他自己那种特殊的觉知——被他称为“觉醒”的那种体会实相的方式——视为一种逐渐、逐步透入宇宙中心、进入真理核心的方式么?不是曾将它的本身视为一种绝对的东西,视为一种继续不断的道途或须逐渐达到的进步么?在年轻的时候,他曾认为,承认普林涅奥所代表的外在俗世的合法性,不但适当,而且重要,但在同一个时候,他又处心积虑地对它敬而远之。那时,在他看来,只有使他自己成为一个卡斯达里人,才是进步、觉悟的事。而经过若干年的疑惑之后,到他决定对玻璃珠戏和华尔兹尔生活表示好感之时,那不但也曾是一种进步,而且还是他自己的真理。其后,他在汤玛斯导师命令下奉派服务、在音乐导师引导下进入教会组织,以及后来接受任命担任导师之职,情形亦复如此。每一次,他都在一条似是笔直的路上向前跨进一大步或一小步——而今他已到了这条路的尽头,但既没有到达宇宙的中心,更没有进入真理的最内核心。他此刻的觉醒亦然,也只不过是略略睁开两眼而已,只不过是进入一个新的境地,投入一群新的星座罢了。曾经将他引到华尔兹尔,带到玛丽菲尔斯,将他带进教会组织,使他坐上珠戏导师宝座的那条严格、明确、毫不含糊的笔直路径,如今又将他带了出来。曾是觉醒的一种结果,同样也是离去的一种结局。卡斯达里、玻璃珠戏、导师职位——所有这些,莫不曾是一个必须展开而后舍弃的主题,莫不曾是一个需要掠过、超越的间隙。它们都已抛在他的身后了。显而易见的是,即使是在过去,每当他想到并做与他今日想到和要做的事情完全相反的事儿时,他对其中的疑虑皆曾略有所知,至少曾隐约感到。他不是曾在学生时代所写的那首描述“阶段”和分离的诗中加上一个命令式的标题“超越!”了么?是以,他所走的路线一向是个圆形,至少是个椭圆形或螺旋形,而不是一条直线;显而易见,直线属于几何,而非属于自然和生活。然而他一直忠实地服从他那首诗所写的自勉和自励,即使是在他忘了那首诗和其后所体会的那种觉醒很久之后,亦然。就算他没有彻底服从,并非不曾有过踌躇、疑虑、诱惑,以及挣扎,但他总算勇敢、镇定,而又沉着地通过了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跨过了一个空隙又一个空隙——尽管没有老音乐导师那种光彩四溢的兴致,但也没有灰心丧志,没有背叛失节。而在这个时候,就算他终于背离了卡斯达里的观点,就算他在轻视教会组织的道德规范,似乎只在为他一己的需欲而作——这也是要有勇气和音乐的精神才能办得到的事情。不论结果将会怎样,他都得以沉着而又从容的步伐前进。但愿他能将他自己似乎明白的地方向亚历山大导师弄个清楚;但愿他能向他证明,他目前的行动看来虽似胡作妄为,但实际上却是为了服务和服从而做,他要追求的目标,不是自由,而是某些尚未得知的新奇约束:他此行的目的不是去当临阵开溜的逃兵,而是要做一个接受征召的勇士;不是任性,而是服从;不是做主人,而是作牺牲——只要能如此表白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