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遗闻(第2/24页)

德古拉略斯追踪它的思路,没有显出太难的样子。经过数分钟的思索之后,他认出了这首诗,于是立起身来,打开一只抽屉,取出克尼克以前交给他的一沓手稿。他略略翻寻了一会,从中取出两页写有此诗的初稿,微笑着递给这位导师。

“在这里面,”他说,“大人您也许可以亲自看看。若干年来,这是你第一次交代回忆这些诗篇。”

约瑟·克尼克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这两页稿纸,显得有些怅然若失。他在这两张纸上写作这些诗句之际,还是他在学生时代在远东学院逗留的时期。它们向他道出了一段遥远的往事。与它们有关的每一样东西——微微发黄的稿纸,充满青春活力的笔触,诗中删削和修改的字迹——无不使他想起了几乎已经遗忘的时光而感慨万千。他想他不仅可以想起他写作这些诗句的年代和季节,甚至还可想起日期和时间。他一经想到此点,忽如旧地重游一般,往日在这首诗中表现的那种雅兴和豪情,不觉又涌上了心头。这系在他体验那种精神震撼,他称之为“觉醒”的那些特殊日子当中的一天写下此诗。

显而易见,这首诗的题目,甚至在这首诗的本身尚未写出之前就已写下了,并且,看来似乎原本打算作为它的开头第一行写将出来。它系被用狂放的大楷草书写成,而且看来颇为醒目:“超越!”

其后,在另一个时候,在不同的心情和处境之下,这个标题及其后面所加的惊叹号都被擦掉了,而以比较纤细、温和的笔触写上了另一个题目:“阶段。”

现在,克尼克想起他当时如何在这首诗的诗情的鼓舞之下挥就“超越!”一词的感兴了:作为一种创新和命令,作为一种自我策励的提示,作为一种最近形成但坚强不屈的决心,以超越的盾牌维护他的行动和生命,使它成为一种坚定沉着的前进,沿途占据,而后抛开每一个地方,每一个据点。他近乎像自语般地独自轻声吟咏了如下的数行:

让我们沉着地向遥远的地方前进,

而不要让乡情绊住我们的脚跟。

宇宙精神不但无意拘系我们,

而且要逐渐使我们向广阔的太空提升。

“这些诗句我已忘记多年了,”他说,“因此,今天它们偶然在我心中显现时,我就因为不再认识它们而不晓得它们原是我的东西了。你今天对它们的印象怎样?它们对你仍有一些意义不?”

德古拉略斯沉吟起来。

“我对这首诗一直有着一种颇为怪异的感觉,”他终于如此说道,“这首诗的本身,在你所写的诗中,是我不太喜欢的少数几首之一。它里面含有某种使人感到排斥或不安的东西。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今天我想我已看出来了。我所以一直不太喜欢你这首诗,是因为你一开头就写上‘超越!’两字,就像它是一道进军命令似的——多亏你后来换了一个较佳的标题——我所以一直不太喜欢,是因为它里面含有一种讲道、说教,或教书先生的口气。如果能将这个因素抽掉,或将这块粉笔灰擦去,它就是你的最佳作品之一了——这是我刚才再度想到的一点。‘阶段’这个标题颇能暗示它的真意,虽然,当初你如果称它为‘音乐’或‘音乐的性质’,不但会一样好,甚至会更好一些。因为,我们只要抑低讲道或说教的姿势,它就是一首真正描写音乐性质的诗歌,或是一支真正赞美音乐特性的歌曲了——赞美音乐的沉着与坚定,赞美音乐的恒常呈现,赞美音乐的动力与自强不息的意愿,离开它刚刚占过的空间。设使你当时以思维或赞美音乐的这种精神为满足,设使你当时没有使它变成一种告诫或说教的话,这首诗也许就成为一颗完美的宝珠了——尽管你那时显然具有教人的雄心。但就它的现状看来,不仅显示说教的意味太浓,而且受到逻辑错谬的损害。它只是为了道德教训而将音乐与生活混为一谈。但那样做不仅很有问题,而且颇有争论的余地,为什么?因为它将作为音乐上的主要动机的自然与道德上的中性动力,亦即音乐的主要动机,转化成了一种‘生活’——征召我们,呼唤我们,指挥我们,并给我们以良好教训的那种‘生活’。简而言之,这首诗里原有的一种景象,一种独特、美丽,而又光灿的东西,为了达到说教的目的而受到了破坏和滥用了,而我对它总是怀有偏见的原因,也就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