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华尔兹尔(第4/11页)

幸好有音乐导师在。克尼克确是向他做了一些求助和请教,而这位睿智的老乐师不但认真正视了这个问题,并且,正如我们将要看出的一样,还以巧妙的手腕将这个游戏的课程导上了正路。年轻时的克尼克所遭逢的此种重大危机和走火入魔,终于在这位导师的手中化成了一种荣誉的使命,而这位青年确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约瑟与普林涅奥之间的恩恩怨怨——两个主题并进的一支奏鸣曲,或者两个心灵之间的一种相辅相成的辩证作用,他俩之间的一种心理历史——约如下面所述。

不用说,最先吸引对方的,当然是戴山诺利了。他的年纪较长;他是一个长得漂亮,性情刚烈,而又能言善道的青年;尤其重要的是,他不是卡斯达里人,而是一个“外来人”,一个有父母、有伯叔、有姑姑、有兄弟、有姊妹的人,对他而言,卡斯达里及其所有一切的校规、传统,乃至理想,只不过是沿途的一个驿站而已,只不过是一次短暂的逗留罢了。对于这位“稀客”(rara avis)而言,卡斯达里并不是整个世界;在他看来,华尔兹尔只是一个普通的学校,跟其他任何学校并无两样;在他看来,“还俗”既不丢人,亦非受罚;等待他的未来并非教会组织,而是事业、婚姻、政治,总而言之一句话,是每一个卡斯达里人暗自渴想认识的“真实生活”。因为“人间”或“俗世”一词,对于卡斯达里人,跟对很久以前的忏悔苦修的僧侣并无两样:都是某种卑下而不可触及,故而也是显得神秘,诱惑而又迷人的禁地。而普林涅奥亦毫无隐秘地表现他对这个人世的依恋之情;他对此点,不但一点不以为耻,相反的,却因此引以为荣。他强调他自己与众不同的差异之处,一半出于稚气与儿戏的热忱,但也有一半出于有意识的宣传。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以他那些俗世观点和标准反衬卡斯达里的看法和尺度,并且争论说还是他自己的想法比较美好,比较公正,比较自然,比较合乎人情。他在这些争论中搬弄“自然”与“常识”等类字眼,用以诋毁失之纤细、不合世情的学校精神。他用了种种标语口号和夸张之词,好在他趣味不恶,而且机智老到,故而不至于落到低级的叫骂,倒是他或多或少地运用了华尔兹尔辩论惯用的手法。他不但要为这个“人世”和非冥想的生活辩护,攻击卡斯达里那种“妄自尊大的烦琐知性”,而且要向人证明,如果以敌之矛攻敌之盾,他也不会输到哪里。他不希望被人视为盲目践踏文化花园的愚痴畜生。

约瑟·克尼克不时站在一撮以戴山诺利为中心的学生边沿,默不作声但聚精会神地谛听着。通常以普林涅奥说话的时候居多。约瑟以好奇、讶异,乃至惊慌的心情,谛听普林涅奥贬抑所有一切的权威,痛诋卡斯达里所视为神圣的每一样东西。他听到每一件事情都受到了质疑,他所相信的每一样东西都被指责为可疑或可笑。不久,约瑟发现听众中有许多人根本没把这些言论当作一回事;显而易见,有些人只是为了消遣而听,就好像人们在市集听人叫卖一般。并且,他还不时谛听某些学生以嘲讽或严肃的态度回敬普林涅奥的攻击。虽然如此,总是仍有几个同学聚在普林涅奥的身边;他总是大家注意的核心,而且,不论其中有无对手,他总是发出一种近乎魔力的吸力。

约瑟几乎跟其他听众一样震动地聚在这个活跃的演说家四周,带着惊讶或哄笑的神情听他发出激烈的言论。尽管在谛听时会有一种震颤乃至恐惧之感,但约瑟仍然觉得那种言论的邪气诱惑在吸引着他。他之所以受到吸引,并不只是感到那些言词有趣,而是觉得它们与他具有直接而又严重的关系。这倒不是因为他与这个大胆演说家具有同感,而是因为你一旦知道那些疑问确实存在或颇有可能,你就情不自禁地为他们感到痛苦。开始时那并不是任何严重的痛苦;那只是一种受扰乱而稍感不安的事情——一种由强大的冲动与罪疚的良知混合而成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