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感召(第5/17页)

在学校里,约瑟不但经常听到同学提到这个名册,而且常听到他们以种种不同的腔调谈到它。学生们大都称它为“金榜名册”,但有时也有人以轻蔑口气称它为“爬藤目录”。每当一位老师提到这个名册时——只是提醒某个粗野的学生:“像你这样不肯用功的学生做梦也别想金榜题名!”语气中总会带着一种肃然起敬和自尊自重的腔调。但当学生们提到这个目录时,他们不仅以一种揶揄口气出之,而且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某次,约瑟就曾听到一位同学说出这样的话:“去他的,我才不在乎那个愚蠢的爬藤目录哩!你可以确信,那上面一个正派的学生也找不到。那是老师们为了低劣的磨洋工和马屁精保留的位置。”

约瑟自从与音乐导师有了一分奇妙的经验之后,又过了一个奇异的时期。他仍然不知道他已是属于“上帝的选民”了——就像教会组织中的学生所说的一样,已被列入“青年之花”了。当初他并未想到,这个插话对他整个命运或其日常生活会有什么实际的后果和显著的影响。在他的老师们看来,他已以绩优上榜而即将出发了,他本人也意识到他的感召了,清楚得就像在他自己心中进行的历程一样。纵然如此,这也在他的生活中划出了一条显明的分界线。虽然,他与巫师(他常如此想到音乐导师)相处的那段时间,才使他在自己心中感到的事情有了结果或快有结果,但那段时间却也使过去与现在和未来分了开来——就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一样,纵使是在他所梦见的情境之中醒来,亦不能不怀疑他此刻是否已经醒来。感召的形式和种类虽然很多,但这个经验的核心总是一样:它已唤醒、转变,或提升了灵魂。由此可知,召唤来自外面,而不像梦境和预感一样出自内心。部分的现实不但已经呈现,而且已经抬起头来了。

以此而言,这个现实的部分就是音乐导师。这位来自远方的可敬神人,这位来自最高天体的天使之长,已以肉身的形象不凡了。约瑟已经见过他那双无所不知的蓝色眼睛。他曾坐在练习钢琴前面的琴凳上面,曾与约瑟一起演奏音乐,曾将音乐演奏得非常美妙;他几乎不落言诠地为他举示了何谓真正的音乐,为他祝福,而后消失了。

就目前而言,约瑟简直无法想象可能的实际结果,无法想象这件事情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因为,单是这件事情在他心中所引起的直接震荡和回响,已经使他忙得不可开交了。就像一株一直在静静悄悄、断断续续发展之中的幼苗,在某个不可思议的时刻忽然悟到成长的法则,而开始努力趋向生命圆成的目标一样。这个孩子亦然,一经法师点化之后,便开始迅速而又急切地将他的精神聚集、收拢起来。他感到自己改变了,长大了;他感到自己与世界之间已经有了新的张力和新的谐和关系了。如今,在音乐、拉丁文,以及数学方面,他有时可以做远非他的同年同班同学所可做到的功课了。有时候,他觉得他可以达到任何目标了。在另一些时候,他又可以忘怀一切而以一种新的柔顺做起白日梦来,乃至随流荡漾,谛听风声雨响,凝视花心的嫩蕊或河上的流水,不求甚解地、不加分别地,消失于同情、好奇、求悟的渴望之中,从他本身的自我游离开来,趋向另一个自我,趋向另一个世界,趋向那奥秘而又神圣,痛苦而又可爱的现象世界的神游境界。

约瑟·克尼克的感召,就这样从内部展开,而后朝向会合和肯定自我与世界的方面生长,终而得到完全纯净的发展。他通过了它的每一个阶段,备尝了它的喜悦和焦虑。这个升华的历程向它的终点前进,没有受到顿悟和草率的障蔽。他的这种进步是每一个高贵心灵的典型发展;学习与成长互相调和,内在的自我与外在的世界以同样的步调彼此趋近。这个孩子到了这些发展的终点之后,终于明白了他的处境和未来的命运。他体会到他的老师们待他有如同事,甚至待他像随时皆会告辞的贵宾;他体会到他的同学们对他既羡慕又嫉妒,对他敬而远之,甚或疑忌不信。现在,他的一些对头开始公开嘲弄他、憎恶他了,而他不但亦感到自己逐渐与老友分离了,同时也觉得他们亦在弃他而去了。但到此时,这个分离与孤立的历程亦已在他心中完成了。他的感觉已经教他逐渐将老师们视为同仁而非上级了;他的老友成了送行的临时伴侣,如今也要留步了。他在学校和镇市里已不再有处身同辈或同等之人之中的感觉了。他已不再有可立足的地方可待了。他所知道的每一样东西,都渗入了一种潜在的死亡、一种虚妄的溶媒、一种属于过去的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已成了一种暂时将就的东西,就像一件已经不再合身的破旧衣衫一样。而当他待在拉丁学校的时间快要终了之时,由于逐渐成长而超出这个心爱的和谐故乡,由于不再适合于他而不得不委弃这种生活之道,活在即将离去的这种边缘之上,对他而言,虽在离情别绪的当中点缀着极乐的时刻和自信的光彩,却也成了一种可怕的折磨,成了一种几乎无法忍受的压力和苦事。因为,一切的一切皆从他的身上脱落开去,而他却无法确定即将抛弃一切的,是否是他自己。他也无法说明,如此离弃他所热爱且已习惯的这个世界,是否应该自责。他也许已用野心、傲慢、自负、不忠,以及缺乏爱心将它宰杀了。在这个真正的召唤里所含的种种痛苦之中,最难忍受的,莫过于此。一个已经接受此种征召的人,不但在接受的当中接受了一份恩典和训令,同时也承受了某种相当于“罪”的东西。同样的,就如一个小兵突然被抓去当官一样,他升得愈高,愈是高兴,对原与他同阶的同志就愈有一种良心上的罪疚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