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感召(第4/17页)

克尼克一脸不解的样子。他早就听人说过遁走曲了,但从没在课堂上学过。

“好吧,”导师说道,“那就由我来指点你吧。只要我们亲手来演奏一支遁走曲,你就会快些明白了。好吧,现在,演奏一支遁走曲,首先需要一个主题,但这个主题,我们不必到别处去找。我们只要从我们演奏的这支歌曲之中摘取一个就行了。”

他弹出了一个简短的乐句。只是这支歌曲中的一个片段。这个乐句就这样被截了出来,没头没尾,听来有些奇怪。他将这个主题重新弹了一次,这回加入了第一个过门;第二个过门使一个第五度音程变成了第四度音程;第三个过门以一个高八度音复奏了第一个过门;而第四个过门亦以一个高八度音复奏了第二个过门。这个说明以属音音调的一个休止音告一段落;第二次说明更为自由地举示了其他音调的转变;第三次说明解释次属音,以基音上的一个休止音结束。

这个孩子注视着演奏者那双白皙的手指轻巧地活动着,目睹着曲调发展的历程隐约地反映在他那副专注的表情之中,而他那双眼睛却在半开半闭的眼睑里保持着宁静的神情。约瑟·克尼克的心膨胀了起来,他对这位导师充满了敬爱之情。他的耳朵沉醉在这首遁走曲里了;他感到他似乎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了音乐。他身临其境地在这支创作的乐曲中体会到了心灵的世界,领略到了法律与自由、服务与统治的愉快和谐。他拜服得五体投地,发誓要为那个世界和这位导师服务。在这几分钟时间中,他看到了他的本身和他的生命,看出整个宇宙受着这种音乐精神的指引、调节,以及说明。而当这个演奏告一段落之时,他看着他热切敬爱的法师兼君王稍稍顿了一会,微微闭着眼睛,静静地向那些琴键鞠了一躬,而他的脸上则透出一种柔和的光辉。面对这一刹那的至福,约瑟·克尼克不知道该是欢喜还是悲泣,因为这个时刻,一转瞬之间就已过去了。老人缓缓地从琴凳上站起身来,以那双快活的蓝眼睛非常锐利而又无限友好地凝视着他,并且说道:“一起演奏音乐是使两人成为朋友的最佳办法。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这是一件美事,希望今后你我永远是朋友。约瑟,你或许也会学会演奏遁走曲的。”

他跟约瑟握了握手,然后走了开去。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来,向着约瑟微微颔首,并举手打了一个告别的招呼。

许多年后,约瑟·克尼克向他的学生表示,当他走出那座建筑时,他感到那个小镇和整个世界都变了,变得比张灯结彩和施放烟火还要迷人。他已尝到了感召的滋味,那可以说是一种圣礼。以前他只在道听途说和胡乱梦想中隐约识知的那个理想世界,如今一下有了眉目而历历如在眼前了。它已敞开欢迎的大门了。当此之时,他已看出了这个世界不仅存在于某个遥远的过去或隐约的未来,同时也活活泼泼地存在于此时此地;它光耀四射,并派遣使者、使徒、大使,像这位老师(在当时的约瑟看来似乎还不太老)的人物。而那个世界甚至还透过这位可敬的使者,为他——拉丁学校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学生——带来了圣谕和征召的信息。

这就是这次经验所晓示他的意义。费了几个星期的时间,他才真正明白,并且确信,在那个神圣时刻所发生的神奇事件,与这个真实世界所发生的事件,并无二致;此种召见并不只是他自己灵魂和良知上的一种幸福和慰勉之感而已,同时也是世间权力所给他的一种恩宠和勉励的表示。因为,终究无可掩饰的是,音乐导师的来访,既非事出偶然,亦非真的视察学校;而是,克尼克的名字已经上了似乎值得推荐英才学校就读的名册,并且已有一段时间了。不论如何,依照老师的报告,他已被推荐给教育委员会了。这个孩子已因品行和拉丁文成绩良好而得到推荐了,但最高的奖励还是出自他的音乐老师。因了这个缘故,音乐导师才于一次公务途中特地拨出几个钟头的时间到毕罗梵根来看这名学生。在测验的时候,他对约瑟的拉丁文和指法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对于这些事情他信得过老师们的报告,他已用了一个钟头的时间审阅过了)——他的兴趣在于:这个孩子有没有成为一个真正音乐家的天性,有没有热情、服从、敬上,以及真诚服务的能耐。一般而言,公共学校的教师们什么都好,只是在推荐“英才”学生方面未免大方了一些,当然,这是出于好意。虽然如此,但往往有些人得到推荐,或多或少都带有一些不良的动机。尤其常见的是,有些老师,由于缺乏洞视的能力,往往不顾一切地推荐自己宠爱的学生,但这种学生,除了死读书、有野心,并对老师卖俏之外,多半别无长处可言。这位音乐导师对于这类学生特别厌恶。他只要一眼就可看出一个学生是否知道他的未来前途即将受到考验,因此,凡是接近他的学生,如果表现得过于乖巧、过于狡猾、过于机灵,那就惨了,至于刻意巴结、奉承他的孩子,更是不用提了。这一类候选人中,有不少例子,甚至连测验都没做,就被剔除了。相反的,音乐导师却很喜欢克尼克。他非常喜欢他。他在继续他的行程途中,总是以愉快的心情惦记着这个孩子。他在他的笔记簿里既没有记录什么,也没有写下他对他的感想,因为他已将这个纯朴未凿的孩子记在他的心上了。因此,公事一毕返回后,他就亲笔将他的名字填在教育委员审查合格的学生名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