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叠

有各式各样的风。房繁现在已经和会差不多了,夜半时分,躺在床上,只要随便听听,就可以听出风向,如偏东风,偏西风,东南风,正南风等等。如睡不着,而又特别无聊,她就想一想关于野地里的事,想着想着就周身发热,坐了起来。

“你又折腾什么呢?”母亲衰老沉重的躯体在对面的钢丝床上翻动了一下,咕噜着又睡着了,一只萎缩的脚伸在毯子外面。

她与会是在沙地里起风的时分相识的,当时她捂着脸蹲在地上,进了灰沙的双眼流着泪。会来了,与她蹲在一处,但会并不捂着眼睛,而是将双眼睁得大大的,看着周围,表情冷漠。一直到好久之后,房繁才知道会的眼球十分坚硬,不在乎灰沙之类。

那一天,她俩在沙地里蹲了好久,直到风停。会看了看房繁被揉红了的眼睛,说起一些古怪的事。她问房繁,有没有见过一处地方的一行脚印,或者说,有没有关于那一行脚印的记忆?房繁使劲地摇头,会的坚硬的眼珠里就流露出一种怜悯。后来种菜的老农挑着粪桶过来了,她俩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会一闪就闪开了,迈着急促的步伐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房繁也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她俩在一片绿油油的萝卜地里停下了,夕阳的光芒似乎穿透了她俩单薄的身子,房繁十分诧异地看见她俩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化为一个狭长浓黑的影拖在身后,还微微地抖动,那景象是十分恐怖的。好半天,房繁一动也不敢动。

“你原先是干什么工作的呢?”房繁终于故作镇定地问。

“其实你何必问,”会微笑着说,“还不是和你一样,原先也忙忙碌碌的,后来便开始游荡了。我早知道你的事,你也知道我,只是你一忙起来就忘了。”

那个时候,会的短发还是乌黑的,房繁将她看作一位青年妇女,或者说将她看作一位年龄不确定的女友。这位女友行踪不定,但只要房繁开始想念她,她总会来的,房繁试验了好多次,屡试不爽。她们有时在野外见面,还有的时候,会就登门拜访。会登门拜访时很大方,穿着旧衣服,灰不溜丢的,行走的步伐却十分有力。她坐在桌边,房繁的母亲就将她误认作自己的一位远房表妹,与她拉起家常来。

房繁想念会的时候,母亲似乎也知道会要来了。经常,她正要出门去采购东西,却又折回来,在桌边坐下。于是,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盯着门。随着风的呼啸的临近,门闩轻轻一动,会走进来了。

“我又看您来了,这里很安静。”她向母亲微微一笑,也在桌边坐下。

“我们总是欢迎你的。”母亲也笑了笑,“秦叔上星期摔了腿,你去看过他了吗?”

“我总要去的。”会口里对母亲说话,目光却在与房繁进行交流,她的手指头也在用力捏着房繁的肩膀,就仿佛触到了她的骨头。

房繁的全身都战栗起来。她低下头打量会的脚,看见那双脚又窄又长,穿一双帆布胶鞋,短短的灰色的袜子。从双脚上看,会似乎是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的,房繁想问她,又觉得完全没这个必要,因为一问就会没完没了,也得不到任何答案。

房繁更喜欢夜半时分与会见面,因为那时母亲睡着了。母亲的瞌睡总是很大,从不在半夜真正醒来,她往往是迷迷糊糊问一句什么,又睡着了。门闩一动,会进来了,轻轻地在床沿落坐,一声不响。房繁也坐起来,一声不响。她们俩都在竖耳倾听门外的风。有时房繁又觉得,只有她一个人在听,会只是做出听的样子。有一次,像这样坐久了,房繁就说:

“你的脚真灵活,一双无所不及的脚。”

“人人都可以做到无所不及。”会的眼珠一动不动,“我来这里的路上,一脚踏在一堆狗粪上,这又有什么区别呢?风向也是很随意的,刚才你认为是东南风,可实际上却是西风,但我们总按捺不住,要听个明白,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