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第2/7页)

他接了剪刀就冲到他往常坐的地方,揭开那块旧布,顺手抓了一本旧书,开始用剪刀细细地将那本书剪成碎片。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剪刀“嘎吱、嘎吱”的声音分外刺耳,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剪完了一本又剪一本,那一堆当中不但有书,也有各式旧的笔记,信件,他抓到什么就剪什么,一会儿地上就堆起一堆纸屑了。我看见他那只青筋裸露的老手有力地挤压着剪刀,指甲都涨成了紫色。趁他没注意我,我就悄悄地退到了门边。

“如姝,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他在我身后说。

大约过了一个多星期左右,我在同事中听到了关于我和家里人虐待老父的传言,其中着重提到我,说是“用剪刀将父亲的手掌剪了一道口子”,父亲“呜呜直哭”。传言有根有据,活灵活现,我不由得不寒而栗。我不敢看别人的脸,也不敢为自己辩护,只是一味地哆嗦。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走回家,在昏暗的过道里从包里摸索钥匙,这时二哥从看不见的地方跳出来,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我吓得差点瘫倒在地上。

“哈哈!”他又拍了拍我的肩,笑着说,“你今天下班真早啊。”

“早吗?我觉得已经不太早了。”我苦着脸望着地,要往自己房里去。

“确实是很早呢。”他扯住我的一只膀子继续说,“我们姊妹总难得聚在一处,平时各人忙各人的,只有吃饭时才坐在一张桌子旁,虽说坐在一起吧,又并不交流思想。我想这是因为有父亲在座,看了他那副样子,谁还敢随便说笑。依我的看法,人老了,就应该知趣地退到生活圈子外面去,唯我独尊往往是适得其反。有时我免不了想,这个家,还像个家吗?沉闷、松散、不可理喻。再看看别人家,现在谁还像我们似的尊重权威……”

“你不是早不把父亲放在眼里了吗?干嘛危言耸听?”我厌恶地打断他。

“表面上是这样,你还不也是这样嘛。我们背着他就说他是一个老废物,好像谁也不注意他。可是我们真的不注意他吗?在餐桌上,我注意到你的膝头在发抖。”

我甩开他的手,一步跨进自己的房间。

吃晚饭时,泥姝在饭桌上大谈外面流行脑炎的事,声色俱厉地用筷子敲桌子。我偷偷朝父亲望过去,看见他猥琐地低着头在想心事。他往口里扒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碗,站起来要走。

“爸爸什么都没吃呢!”我大声说。“你们看,好多天了,他什么都不吃!”

所有的人都放下筷子,惊愕地看着父亲。

泥姝似乎很懊恼,责怪地说:

“爸爸是怎么回事?”

父亲似乎刚刚苏醒过来,瞪了大家一眼,鄙夷地昂起头回房间去了。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我想起父亲房里那扇被他悄悄打开的门,不由得十分担忧,我感到同事中的传言与那扇门有关。为什么呢?因为父亲最厌恶外人进他的房间,所以早在二十年前就把那扇朝院子开的门封死了。以前,当他一门心思钻在故纸堆里时,我倒是很放心的。是什么样的老年人的疯狂念头使得他走出了这样一步呢?像父亲这样的人,要让他彻底退出生活是多么难啊。已经好多年了,他都静悄悄的不碍事,现在,所有的人都差不多习惯了的时候,忽然出现了这样的尴尬局面。或许我们根本不了解父亲;或许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做准备;或许是他头脑中膨胀的幻想使他丧失了一般的判断力。

同事们当中的传言还是没有平息下去,我感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这压力使我一天比一天恐惧而又厌恶。我想了又想,决心面对面地与父亲干一仗。我要当面抓住他,看他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我又气又恼,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不甘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