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迁

我患了一种奇怪的病,医生说是“硬皮症”。开始是四肢大面积的脱皮,脱得露出里面的红肉,到后来除了头部,全身的皮都脱光了。我不能穿衣,只能用柔软的棉布披在身上。中医一直坚持让我用中药煮水洗澡。经过两星期的痛苦挣扎,伤口终于结痂了,是一层薄薄的黑痂。开始我以为黑痂很快会脱落,新的皮肤会长出来,那时正常的生活将重新开始。我抱着这样的希望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半个月过去了,全身的黑痂依然如旧,既痒又硬,还不能做激烈的活动,因为一做黑痂就会开裂,迸出鲜血,痛不可忍。我求助于西医,西医说没有办法,只能给我开一种油膏作安慰性的治疗。

“不可以采取植皮的方法吗?”我愤怒地说道。

“原来的皮肤细胞全没有了,被这种新的,嗯(他犹豫了一下),新的皮肤所取代了,这就像一场战争。植皮手术是不可能的。”他双手一摊。

“什么?你称这些黑痂为新的皮肤?我原来的皮肤呢?我不会再有皮肤了吗?竟会有这样的解释,啊?”

“对不起,怎么解释无关紧要,你应该学习适应新的情况。”

“现在我一动都不能动,每天呆在家,还得放下窗帘,因为光线也能使我身上这层黑痂刺痛。你是一个医生,总想得出办法来的,想一想吧,求你了!”

“你只能学习适应这种情况,慢慢总会习惯的。现在有人将猩猩的头移植到人身上,也成功了,猩猩与那个人在一起相安无事。”

我霍地站起身,恨恨地离开这个胡说八道的家伙。

我竟然得了这样一种羞于启齿的病。我记得生病前我和我的两个姐姐大吵了一架,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家事。后来她们两人宣布永远不再理我这个兄弟了,我倒觉得这样正好,反正我又没和她们住一起,干吗非理她们不可。要说我欠她们好多情,那也是事实,问题是我不是那种知恩图报的人。我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脖子那里痒起来了,是的,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发病的,当时没在意,后来越痒越厉害,过了四五天就开始脱皮了。两位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将我抚养成人的恩人,与她们决裂之后我彻底孤立了。不过我一点都不后悔,回想她们给我带来的烦恼反倒有些庆幸。那以后,每当我我行我素地做了某件事,心里就想:多么好啊,幸亏脱离了她们,不然又要有令人烦躁的局面了。但真是那么好吗?疾病带来的苦恼呢?

我在家中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将每一个动作都分解成三四个动作来做,尽量柔和,尽量缓慢。就是这样,还是免不了触痛了我的新皮肤(当时我已经投降了,将黑痂称为皮肤了)。家里的事还好办,慢慢地就积累了一些经验,使痛苦减轻了。最可怕的是出门,总有不测的灾祸发生。我经过仔细的考虑,选择了正午时分出门去买日用品,办些生活上的事。因为这个时候街上的闲人较少,大家都在家中或餐馆里吃饭。我穿上自己缝制的黑布筒、围上围巾,戴上特制的手套,再穿上厚袜子和软拖鞋,然后走到外面,一小步一小步地顺着街边的人行道移动,生怕撞上了别人。然而就是这样,还是出了问题。一次有个小男孩将自行车骑上人行道,我躲闪不及,他轻轻撞了我一下就跑了。我痛得晕了过去,醒来时腿上的血把裤子都染红了。这样的轻伤后来还发生过一次。我的两个姐姐也知道了我受伤的事,并派人传过话来,说她们愿意不计前嫌,像从前那样来照顾我的生活。可我一想到要被她们照顾心里简直要发狂,不,我情愿忍受这该死的硬皮症也不愿忍受她们!可能我的想象总有种夸大的倾向,现在回忆与她们缠在一起的时光,觉得简直是暗无天日。我甚至真切地感到,我身上原来的皮肤就是被这两个老女人的利齿咬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