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区分的境界(第4/10页)

父亲的老黄狗夜里逃走了,大概是得知了主人的死讯吧。留川那天早上一连摔倒了三次。那烟盒,放在碗柜里的,昨天忽然失踪了,也可能是蓑衣人趁他没注意拿掉了,这也许又是他的某种暗示。留川现在不想多费脑筋去猜测这类问题了,他坐在门坎上,闭着眼,想一些比较抽象,比较飘渺的事。鸡群在屋前的白菜地里啄食着白菜,他听见了。乌鸦在屋顶叫,他也听见了,只是懒得睁眼。他背靠着门,一门心思想那些比较抽象的事。

蓑衣人还在不断地将那边的信息传达给留川,留川越听得多,脑子里的空白就越大了。现在他倚着门框,一用力就看见了自己的脑窦,那是一些真正的空间,像一个一个的小格子,稀稀拉拉的小气泡在其间游过。要是蓑衣人知道,他往返两地,向留川传达的信息,到头来全变成了空白,他又会作何感想呢?也许这正是他所期望的?也许就因为这个,他才不辞劳苦地往返于两地?他向留川报告他父亲的死讯的时候,眯缝着眼,表情十分复杂。“死亡总是从身体的某一部位开始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死死地盯住留川的左脚,使他感到左脚的脚心一阵阵发麻,于是他说了一句很唐突的话:

“我现在进入了回忆的时期,你大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时候,我轻轻一用力就看见了自己的心脏,我的心脏似乎有些功能上的障碍,这是先天的。”

回忆给予他某种安慰,他在回忆中越是用力,对自己身体的器官就越看得清楚。他看见每一个器官都在慢慢地收缩,逐渐地变得坚硬。有时候,这种情况使他害怕,有时候,他又觉得高兴。觉得高兴的时候,他就闭上眼,幻想自己在油菜花地里奔跑,还幻想山上有一个巨大的养鱼池。

“那狗,还会回来的吧?”他问蓑衣人。

“当然,它走得并不远。到那边去用不了两个小时,为什么你就不肯试一试呢?”

“我?不试了,算了,我年纪已经不小了吧?”

“你年纪是不算小了。”

初雪降临的那天下午,留川咬食了自己的手指。当时他穿着棉袍子坐在门口看雪,不知不觉地就将指头伸进嘴里,待发现时,食指已露出了白骨,血如泉涌。后来他才清醒过来,赶忙消毒,包扎伤口。当时漫天雪花飞舞,他身上却在出汗。伤口发炎的那些夜里,他一边呻吟一边做些美丽的梦,他梦见油菜花凋谢了,满眼全是红玫瑰,玫瑰丛中又有一个一个的火球。那些天蓑衣人没来,一直到伤口愈合他才出现。留川看着他蓑衣上堆起的雪花,感到自己脑子里面那些小格子消失了,变成了一大块空间。他摇了摇脑袋,举起受伤的指头让他仔细看。

“这种天气伤口不容易恶化,前面水塘里还有条鱼在游呢!”蓑衣人说。

“冬天里人最容易失去控制,完全是不知不觉的,你想,连指甲都吞到肚里去了,能有什么感觉呢?”

留川想告诉他伤口愈合后他就不再做美丽的梦,基本上总是一夜无梦。他动了动嘴唇,没说出来,因为没必要说。他说的是另一件事。

“这是一个凶兆,会不会不知不觉的,就乱咬起来呢?幸亏只是一个手指头,当时完全没有痛苦。然而这就更见得可怕……”

“不那么可怕吧?”蓑衣人轻轻一笑,“不是每个人都走了,给你留下吃的和用的吗?简直可称为得天独厚呢。”

“那倒也是,有时我喜欢夸大一些事实。其实,只要警惕一点,不睡得太死,不会出大危险的。就说这次,还不是平安度过了。”他看了一眼自己残缺的指头,微微地感到厌恶。

留川口里虽这样说,心里还是隐隐地感到了:既然可以吞食指头,那就什么都可以吃下去的。这种担忧后来在他的胃里面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溃疡,发作的时候并不疼,只是全身麻木,持续一两个小时又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