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区分的境界(第6/10页)

蓑衣人提议要到留川的卧房里看一看,因为这是父亲弥留之际的托付。

他迈着罗圈腿跟在留川背后走进去,一边走一边说,房子里有股异味,正和临死的父亲描述的一模一样。站在昏暗的卧房里,他伸手摸了摸老式的架子床,和一张油漆剥落的长条凳,然后叹了口气。留川也叹了口气,一下子记起了父亲的出逃。这时一股风将蚊帐吹得鼓起老高,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

“他在最后的时刻告诉人,他是从这个窗口跳下去的,跌坏了脊椎,那以后再也没有恢复过。”

留川没有注意到蓑衣人的话,他正在想一些说不出的,比较遥远、抽象的事,他像往常想这类事的时候一样,心神十分涣散,以致根本没有觉察对方是什么时候离去的。邮差后来还来过几次,询问关于那一大包报纸的情况,留川不回答他,东拉西扯说些别的事。每当留川快要将这事遗忘,他又跑来提醒一下,搞得留川把这事当成个心病。他终于忍不住向蓑衣人抱怨起这件事来。他问蓑衣人这个邮差是否有个住处,蓑衣人说当然有,不过现在他不能告诉留川,因为告诉了也没有用的。

“你注意过他的单车的后胎了吗?”他盯着留川问。

“没有。”

“你太大意了啊,很多重要的问题你都没注意到。”

“是这样,我一直忽视身边的小问题。”

有很久,蓑衣人不再编什么激动人心的故事了,他们之间说些平淡的话,有点像完成任务似的。这一天,留川有点心烦,就走到那一片油菜地里去。走着走着,竟意外地发现了那一年追野鸡扔下的木桶。追野鸡的过程他记不清了,于是坐下来回忆,回忆了好久还是回忆不出来,只好看着木桶出神。邮差单车的后胎,似乎是普通的后胎,所以他才忽视了,他总是忽视普通的事,于是万般烦恼滋生起来,正是这个弱点使他当年找不到自己随手扔下的木桶,于是又卷进更大的麻烦,为什么他就不能,比如说,坐下来抽一支烟,然后东看西看的,或躺在那里看蜜蜂呢?就是再打一次瞌睡也行嘛!也许再打一次瞌睡,醒来后回村看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了。邮差是他生活中的祸根,本来他已经把过去抛之脑后了,可他又来提醒他,翻老帐,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他送来的报纸,留川看也没看,就塞到床底下去了,大概现在已经霉坏了。为什么要看呢?他早就什么都不看了,就是蓑衣人,也早就不再对他谈论什么了。虽然没有看,可又老在担心着,怕邮差来追问,但愿邮差将他放过。可那人偏不放过,隔一阵又来询问,玩游戏似的。

留川再一次幻想自己是一个三岁的幼童,在故乡的土地上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他甚至猫着腰,在菜地里挖起蚯蚓来。抬起头来,满眼都是蓝天白云,还有一只鹰,像飞机一样平稳。“这里就是我的住处!”他边挖蚯蚓边说,几缕雪白的乱云从头顶飞驰而过。留川的背上出了汗,他很满意地直起腰,走了几步,果真有种归家的感觉。

父亲弥留之际对这间卧房究竟作了什么样的描述呢?这个疑问就如石沉大海,蓑衣人从此闭口不提它了。留川努力回忆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只记得他当时伸手摸了摸这张架子床,动作十分僵硬。现在留川站在油菜地里,却分明闻见了卧房里那股微微的烟味,虽然他和父亲都不抽烟。这是否就是父亲描述的“异味”呢?他在房里的时候从未闻到过,那是因为他的躯体已渗透了这种味道,而这是否就是垂危的父亲闻到的气味,留川觉得这种事一点把握都没有,也不想瞎猜下去了。

父亲一定是不甘心,在弥留之际都还要留下话,扰乱他的生活。经他一说,留川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味越来越重,终于体会到了“住处”这两个字的分量。比如此刻,他一凝神,就看见了皮肤下的血管。父亲是否真的描述过那间卧房,他也已无法判断。从此以后,他会经常地、不由自主地闻到身上的气味,仅此而已。父亲留下的,是一个永恒的谜,当他站在金黄的油菜地里时,就感到接近了谜的边缘,同时也感到,离那谜的中心,还有无限遥远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