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三(第4/5页)

汉娜对他们不理不睬,只是不停地把一个个瓦罐从地窖里搬出来冲洗。伊娃用拐杖使劲敲了下地板,可是没人应声而来。到了中午时分,一切才平静下来。杜威们都逃走了。秀拉不知是在她房间里还是去了什么地方。而那对新婚夫妻早晨刚亲热完,这会儿正精力饱满地出门去找点白天的活计,满心欢喜地确定自己会一无所获。

“底部”上空的空气因为剥了皮的水果和炖煮的蔬菜交织成的味道而变得沉重。鲜玉米,西红柿,菜豆,甜瓜皮。女人、孩子和失业的老人在为他们深知其滋味的冬天做准备。他们把桃子和黑樱桃放进罐子,等天气凉爽一些后还会做果冻和蜜饯。贪心的人一天会装上四十二罐,尽管他们中的某些人,像那位吃冰的杰克逊太太,还存着一九二○年的罐头。

在把她的轮椅转到梳妆台前拿梳子之前,伊娃先向窗外望了望,看到汉娜正弯下腰去点院里的火堆。这是第五件(如果不把秀拉疯疯癫癫的举动计算在内就是第四件)怪事。伊娃找不到她的梳子。没人会乱动她房间里的东西,就算是替她打扫屋子,之后也会把一切放回原处。可是伊娃在哪儿都找不到她的梳子。她用一只手解开辫子,另一只手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摸索。她正要发火,却在放衬衣的抽屉里摸到了它。接着她又把轮椅转回到窗前去透透气,想在梳头发的时候看看有没有人来拜访。她来到窗前,就在那时看到了燃烧的汉娜。院里火堆冒出的火焰正舔舐着蓝色棉布裙子,烧得她在火中乱舞。伊娃明白,在这一刻,她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到女儿身边,把自己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她用那条好腿撑起笨重的身躯,抡起两条胳膊,赤手空拳地打碎了玻璃。她把那条断腿放到窗台上当支点,用那条好腿当杠杆,把身体抛出了窗口。碎玻璃划得她浑身是伤,遍体流血,她双手在空中扑腾,拼命想让身体落在她在火焰中舞蹈的女儿身上。她没有落准,而是摔到了离冒出浓烟的汉娜差不多十二英尺的地方。她摔得晕头转向,但神志清楚,仍然拖着身体朝她的大女儿爬去。但汉娜这时已经失去了一切理智,疯狂地跑出了院子,活像盒子里的弹簧人,打着手势,摇摆不停。

萨格斯先生和太太刚刚在前院里摆好装罐用的工具,就看到汉娜手脚乱舞着向他们跑来。他们嘴里轻声念叨着“天哪,天哪”,一起抬起手中的水桶,把水连同漂浮在上面的饱满的红色西红柿朝那被浓烟和火焰包围的女人泼去。水把火浇灭了,但是也制造了蒸汽,在身体上凝固成一层焦黑,把汉娜·匹斯残存的最后一点美丽动人之处全部遮盖了。她躺在木质人行道上,在满地压碎的西红柿中轻轻地抽动着,脸已经成了一个极度痛苦的面具,那副样子实在惨不忍睹,就算事隔多年,当时聚拢在她周围的人一想起这副情景仍然会摇头。

有人用一件衬衫盖上她的腿。一个妇女解下包头巾,盖住她的肩。还有一个人跑到迪克的新鲜食品商店去打电话叫救护车。其余的人站在旁边,就像靠在篱笆上的向日葵一样无能为力。杜威们围了上来,他们脚踩过烂西红柿,眼中掠过惊奇。两只猫鬼鬼祟祟地从人群腿下穿过,嗅着烧焦的皮肉气味。一个年轻女孩的呕吐声终于打破了寂静,让女人们开始与彼此交谈,向上帝祷告。在一片“耶稣啊”的呼唤声中,她们只听到了吃力地沿山而上的救护车当当回响的铃声,而听不到那垂死的女人“求你们救救我”的低语声。这时,有人想起要去看看伊娃。人们发现她趴在连翘丛下,一边叫着汉娜的名字,一边拖着身躯爬过长在屋旁的香豌豆和苜蓿。母女俩都被放到担架上,抬进了救护车。伊娃意识很清醒,可从她脸上的伤口中流出的血蒙住了她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只能嗅到那种熟悉的烤肉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