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3/23页)

“但是我却避免了这些极端的事情,因而比我的许多朋友活得更为长久,只是有一点发胖,头发斑白,可以说是饱经沧桑,因为使我感到快活欣喜的是生活的全景,而不是某个女人对某个男人说的什么话,即便那个男人就是我自己;那生活的全景不是站在屋顶俯瞰到的,而是从三层楼的窗口看到的。所以在学校里的时候,我怎么会被别人吓唬住呢?他们又怎么可能弄出些事情把我难为住呢?还有那个博士蹒跚地走进小教堂,就好像他是在迎着一阵大风走在一艘战船上,他对着一只麦克风发号施令,鉴于有权势的人总会变得装腔作势——所以我既不像奈维尔那样憎恨他,也不像路易斯那样崇敬他。当我们一起坐在小教堂里的时候,我就记笔记。那里有圆柱、阴影、黄铜祭品,有用祈祷书遮挡着打闹或交换邮票的男孩子;有生锈的抽水机的声音;那个博士嗡嗡地讲着不朽,教导我们应当做男子汉大丈夫;而珀西瓦尔抓挠着他的大腿。我为了编故事做各种各样的笔记;我在笔记本的空白处画出各种人物像,因而显得更为与众不同。下面就是我当时看到的几个人的样子。

“那天,珀西瓦尔在小教堂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另外他还有个用手拍打后脖颈的习惯。他一举一动总是显得与众不同。我们每个人也都用手拍打后脖颈——非常不成功。他身上有一种凛然不可冒犯的美。由于他并不早熟,他总是毫无异议地阅读各种专门写来教诲我们的书,并且养成一种非凡的沉着泰然的心理素质(那个出自拉丁语的词儿‘equanimity’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使他得以避免了不少丢脸和麻烦的事情;因为有这种心理素质,他把露茜淡黄色的辫子和粉红色的脸蛋看作是女性美的最高典范。正因为这样的循规蹈矩,他后来的趣味变得极其高雅。当然少不了会有一些音乐,有一些奔放的欢乐之歌。透过窗户,少不了也会听见一两支出自某种遽促而陌生的生活的狩猎之歌——一种在群山之中响亮回荡,随后渐渐消失的声音。那些令人惊诧的事情,那些出乎我们意料的事情,那些我们根本无法解释、只觉得近乎荒唐的事情——当我正在想着他的时候,就突然发生了。那小小的观测镜当即失了灵。那些圆柱倒了下去;那位博士也消失不见;我一下子陷入一种突如其来的激动心境。他在跟人赛马的时候摔死了,而当我今天晚上沿着夏夫茨伯利林荫路走来时,那些从地铁车站门口涌出来的无足轻重而面孔又几乎难以名状的人们,还有那许许多多微贱的印度人,那些死于饥饿与疾病的人,那些受欺骗的妇女,那些遭鞭打的狗和哭泣的孩子们——这一切,在我看来全都像失去了亲人一般。他本来应该是公正办案的。他本来应该是去保护弱者的。等到了四十岁上下的时候,他本来是可以去撼动那些有权有势者的。我从未想到世上有何种催眠曲能够把他哄得安然入睡。

“不过,还是让我继续挖掘吧,还是让我用我的勺子从这些被我们乐观地称之为‘我们朋友的个性特征录’的形象笔记中掏出另外一个吧。这是路易斯。他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说教者。他的整个心思似乎全都凝聚在他的眉头上,他的嘴唇紧抿着;他的双眼专注,但会在突然之间闪射出嘲笑的光彩。另外,他遭受过冻疮之苦,那是血液循环不良所导致的后果。他经常闷闷不乐,没有好友;有时候,在被别人疏远中,他会偶尔推心置腹地向别人描述海浪是怎样拍打他家乡的海岸的。那个年轻人的无动于衷的眼睛直盯着他那浮肿的关节。是的,但是我们也敏锐地觉察到,他是多么言谈尖锐,多么头脑机灵,多么处事严谨;每当我们躺在榆树荫下装模作样地观看板球比赛时,我们是多么自然而然地渴望得到他那难得给予我们的称赞啊。如同珀西瓦尔的优越受人敬重,路易斯的优越却总是遭人怨恨。他为人古板,多疑,走路的时候高高抬着脚步,样子像一架起重机,然而尽管这样,当时有人传说他曾经用光拳头砸烂了一扇房门。可是,他的那座顶峰实在是过于光秃,过于惟石头可见了,所以这一类的朦胧迷雾简直跟它毫不相称。他身上没有那种使人和人能够互相接近的亲切感。他老是态度冷淡;老是高深莫测;简直就像一个善于故意做出一副一丝不苟的神气来让人望而生畏的学者。我那些华丽的辞藻(比如怎么样描绘月亮)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赞赏。另一方面,他却非常嫉妒我对仆役们的应付自如。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自己的长处一无所知。那是可以跟他对秩序的尊崇相媲美的。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后来才成功了。虽然这样,他的生活却并不幸福。但是,瞧——他躺在我的手掌心上,两眼已经翻白了。有关人们是怎么回事的想法,突然就消失不见了。我要把他放回那个水池,在那儿他将获得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