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三章

提金斯脑海里清晰地蹦出一件事,那时他终于坐下来,手边有一杯烈性朗姆宾治,他用铅笔在军官手册上写满了字,因为他得在十一点之前拟好一篇报告,说明给他的小分队开一门关于战争起因的特别课程有什么好处。他坐在自己的睡袋里,身上盖着六条行军毯,旁边的轻便折椅上是一本廉价的法国小说——他脑海里突然蹦出那件事,像参谋官的铭牌那样尖锐:他想到列文那个浑蛋真是够可悲的。没有掌过钉子的靴底让列文在上了冻的山坡上寸步难行,他换着脚蹒跚了一两步,然后一动不动地停下来,抓着提金斯的手肘,上气不接下气地蹦出几个令人疑惑的,一味铺陈着非凡、快活、情绪化的句子。列文紧紧抓住提金斯的手臂,一瘸一拐地跟着他挪下山又爬回来,对他说了太多关于西尔维娅的丑闻,没有先后顺序,而且说实在的,也没有任何明显的目的,除了他自己对提金斯特别的喜爱以外……各种独立的事件似乎在他身边的模糊地带发生,在这个全神贯注的灰土色世界之外,模糊地发生着……噢,那些非军方人士,那些缺少黄油的下午茶会!……

提金斯,用两条大腿坐着,支着两只膝盖,把软软的脏毛毯扯到下巴处,咒骂煤油暖气又放出了一阵新的、特别的臭气。他认为,这整件事就像在两个月之后重回军中,还要努力熟悉营部的命令……你回到了熟悉的、稍微有些破旧的军官食堂接待室里。你叫食堂勤务兵去把最近两个月的指令拿来,因为里面写的或没写的东西是生死攸关的……可能有一条陆军委员会指令叫你带上头盔回到前线去,或者一条营部指令说左胸口袋里一定得装着手榴弹,或者还有一条指令,详细地教大家如何戴上新型防毒面罩!……勤务兵递给你一团乱七八糟的、用墨色很淡的打字机打印的纸,所有清晰的部分都被手指揉花了,十一月十六日的指令紧紧地夹在十二月一日的里面,而十日、十五日和二十九日的全都不见了……你拼凑起来的只发现,总部关于A连有很多极为伤人的话要说:一个你不认识的名叫哈托普的家伙被剥夺了军职;一个军事调查法庭确认C连缺乏资金是威尔斯上尉的责任,可怜的威尔斯,他将被罚款二十七英镑十一先令四便士,并被勒令立即交付给副官……

所以,令提金斯震惊的是,在黑色的山坡那边,将军让列文认为他,提金斯,是个非常凶恶的家伙,绝对会在列文告诉他他妻子在营地门口等他时,一拳把他打倒。列文认为他自己是一个古老的贵格会[30]家族的后裔……(提金斯听了以后说了句“老天!”)列文害怕的那些神秘“麻烦事”指的一直都是西尔维娅接连不断寄来烦扰将军的信……西尔维娅指控他,提金斯,偷了她两条最好的床单,还有一大堆别的事情。但是,面对着他所认为的最糟糕的情况,提金斯冷静下来回顾他和妻子分居的每一个细节。他准备回顾每一个细节,不光光是社交方面,直到那时,他还下意识地认为他们的分居依赖于社交生活。因为,在他看来,出身好的英国人认为一切婚姻结合或分离的基础是那句格言:不要闹大。显然,这是因为用人的缘故——用人就相当于公众。因此,考虑到公众,不要闹大。而且,说真的,对他而言,保护隐私的本能——他的人际关系也好,他的热情也好,甚至他最不重要的目标也好——都像他的求生意志一样强烈。他,毫不夸张地说,宁死也不愿意公开他的私生活。

直到那个下午,他还以为他的妻子和他一样,宁死也不愿她的绯闻被士兵们传来传去。但回头看看,一定是他想多了……当然,他可以说她疯了。但是,如果他说她疯了,他得反思他们的亲密关系中很大的一部分,覆盖面会很广,时间也会很长……